张洁:独立是我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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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见张洁,在北京这样一个多风的季节,敲门的时候我已经是狼狈不堪,应声而来开门的张洁却令我眼前一亮。

一件驼色的绒衣,头发有些花白,却干练而优雅地卷曲在头顶,皮肤白皙,笑容满面。一瞬间,我的确被张洁的美所打动,这是那种能够超越时间永久保留的美丽,不仅保留了一张精致的面孔,还沉淀出所有的睿智。我想起张洁曾经说过:为什么总要提一个“女”字?我不希望别人读我的作品,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作家、或者因为我漂亮……这也许是为什么张洁不愿意被拍照片的原因吧。

采访在张洁正在装修的家里进行,时不时被找不到路的送家具工人的电话打断,但就是这些穿插在其中的小插曲,也让我看到了张洁细致忙碌而平凡的生活,一如每个被装修、买家具烦恼着的人。关于低调生活

记者:您总是在各种媒体上保持低调,甚至拒绝接受一切采访,这种低调的生活对于您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张洁:我认为那是对媒体和大众的一种迎合,而我不喜欢迎合。

记者:但接受媒体采访不一定要说迎合大众的话呀。

张洁:但那个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迎合。而且作为一个作家而言,我不需要在媒体上的频频曝光,选择这个职业本身就决定了低调。

记者:曾经因为一些支付稿酬的问题,有人说您小气,您因此回敬道:从今以后我决心不再清高,请别再高抬我,也别再指望我将那知识分子的“美德”发扬光大。那您是怎样看待您的现实生活的?

张洁:我认同西方的一个观念:我爱你我喜欢你我给你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对于我爱的人我会毫无保留,但是莫名其妙的坑蒙拐骗我是不容许的。而且和出版社、杂志社之间的合作本身就是一个契约关系,为什么不能按照约定办?非要到最后使出各种手段呢?

记者:您能简单描述一下自己的生活状态吗?

张洁:我是个特别独立的人。甚至不愿意求任何人帮忙。我就是太要求独立,我知道这也是我的毛病。

记者:张爱玲曾经说:如果看到房间里的东西都是自己买的就会很悲哀。这种悲哀是没有人可以依靠的那种伤感……

张洁:(微微挑起眉毛,很惊讶的样子!)如果自己能做到,我愿意试一试,自己能够做我会很高兴,这是我自己能力的一种证明。真的,比如现在装修房子,这是一般两个年轻人可能都不敢轻易尝试的工作,但是我一个人干得津津有味。

关于爱情和女性

记者:您的创作里很多是以爱和人作为主题,您认为爱情,尤其对于女性来说是生活中怎样的一件事情呢?

张洁:我认为这个问题无法回答。这不是像数学问题一样是可以有解的。而且我现在对这个问题是一点观点也没有,不是我滑头。

记者:您是一直以来就这样认为,还是现在才有这样的感觉?

张洁:渐渐的。

记者:是因为经历了生活中太多的事情吗?

张洁:这是你总结的,但是人不可能数十年如一日地关注着同一个事物……

记者:您曾说“离婚、猫死了、妈妈去世、生病……弄得我很消沉”但生活中的苦难可能远不止这些,您是如何看待,又是如何解决的?

张洁:其实我既不是一个很乐观的人,也不是一个容易绝望的人。我的本质就是独立的,所以在这个基础上,所有的事情我都能平静地接受,然后自己解决。

记者:我们的读者多是在工作、生活上压力都很大的职业女性,您对她们有什么建议吗?

张洁:把事情看淡一点,任何事情。如果你很优秀、很努力,最终可以成功,那很好。但如果努力还不行,就看淡一点。我从不参与任何在某些人看来很重要的事情,比如去经营什么、争什么。当然,天上掉馅饼,我愿意接着,但让我钻营,我坚决不干。不要干勉强而为的事情。

关于作品

记者:《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是一部看了之后让人揪心,而倍感忏悔的作品。这也是您的忏悔吗?

张洁:有一位作家曾经说过:孩子是站在母亲肩上的,就像射出去的箭,是永不回头的。这是一个永远的遗憾,也是每个人的遗憾,却是不可改变的。

记者:《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被改编成电影,您认为成功吗?不是指票房而是能够反映您的本意吗?

张洁:我没有看过这部片子。这不是我的事,既然把它交出去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也是不可改变的了,她(导演)有她的意图,除非我是导演。其实我并不愿意拿自己的作品改编,这个电影,也是说了很久很久,后来还是一个朋友给我做工作,我才同意的。可能就是因为我要求独立的原因吧,我也希望自己的作品独立。我所有的作品里,也只有早期的短篇小说《有一个青年》被改编成电视剧。

记者:《无字》可能是您创作生涯里极重要的一部作品,十年一本书的作品现在很少了,在三卷的《无字》里您想表达的是什么呢?

张洁:我不是跟你捣乱,其实我中学时的语文课成绩特别不好,就是老师总让我说主题。其实我写作也没有什么主题。

写作其实和音乐、绘画一样,你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那样看。如果要创作者本人说个主题,我认为是件傻事,就意味着只能引导读者向着一个地方去。其实我觉得音乐绘画更好,文字还有一定导向性,但我做不了那个(音乐、绘画),没受过专业训练。

记者:三卷的小说起名为《无字》,您是怎样的心境呢?

张洁:很重很深的苦难,或者极大的欢乐,你都是没有文字可以表达的。实际上我还是能力不够,尽管这是我一直就想写的一本书,但我认为自己还是没有达到。

我曾在北大说过,无论音乐、绘画、文学,所有的艺术家一生的目标就是如何使感觉和表达实现零距离,但穷其一生也是达不到的。这是一个好的艺术家一生最大的痛苦和遗憾。我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的作品,但我刚写完这本书的时候,还高兴了两天,但过两天看又不满足了。所以我很理解梵高为什么要割耳朵,这是很正常的,他内心存在着极大的痛苦。

记者:读者对《无字》的反应很好,而且《无字》已获得本届老舍文学奖,但陈染曾经说过“我的作品只是写给自己看的”,您是怎样认为的呢?

张洁:我确实是为自己做这件事的。我听说一个统计:说是抽选2000个读者,其中1500个把票投给了《无字》,我确实惊讶这1500票,因为在北大时我听到学生说这部书太沉重了。

我只是写完,努力了,至于读者接受不接受,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更没有期望多少人读、多少人买。我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市场,我不需要太多的钱,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我的钱足够了。

记者:《无字》是您创作生涯的巅峰吗?您今后还有什么创作打算吗?

张洁:不能说是巅峰,我只是渐渐熟练一些了。

记者:是谦虚吧。

张洁:我不是个骄傲的人也不是个谦虚的人,我以前的作品在结构上不是很好,也许外行人看不出来,但我知道。细节是我的长项,没有问题,而通过这部书我在结构方面熟练了起来。

我目前有很多写作计划,涉及的方面也很多。没有什么比写作这件事更让我喜爱的了,包括男人,(说完这句话,张洁习惯性地将头发用双手向后一拢,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这特别不好……但我太喜欢这件事了,你一生能找到这样一件让你喜爱的事,并为之付出,多好。

采访后记

采访张洁是很不容易的,我几乎提到了所有有关的关系来说服她,反复地说明我们是一个系统里的姐妹单位,希望可以开个“后门”。但就是这样进了张洁的房门,喝到了她沏来的乌龙茶,我还是不得不又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才在不知不觉中偷偷打开了采访机。

采访在送家具的人到了之后中断了一会,原因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位置,张洁在接了三个电话后,只好下楼去接他们。听到楼道里有响动的时候,便看见张洁和几个工人正搬着桌椅吃力地上来,搬东搬西很是出力。

家具进了屋的时候,张洁指着仿旧木椅的靠背说:你看上面的这个拱形,就在细节上差那么一点,给了图纸也没用……我想起我们杂志上期做过的《宜家》选题,就和她讨论,张洁说:“简约和简陋是两个概念。”一语中的。

看来给一个唯美而且精致的作家打造家具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当然给这样一个文字极其讲究的人写篇访问也是件令人心里打鼓的任务。

张洁小档案

·原籍辽宁,生于北京,1960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

·1978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从森林里来的孩子》,获同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翌年加入中国作协。现任北京市作协副主席。

·著作有作品集《张洁小说剧本选》,小说散文集《爱是不能忘记的》、《方舟》,小说集《祖母绿》(获全国第3届优秀中篇小说奖),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获全国第2届茅盾文学奖),《只有一个太阳》,散文集《在那绿草地上》以及《张洁集》等。

·1989年获意大利“玛拉帕尔帝”国际文学奖。

·2002年长篇小说《无字》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奖,10月22日在人民大会堂颁奖。

(来源:北京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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