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回首:中国教育现代化之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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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境界 杨东平 中国现代教育的生长,始于清末新政时废科举、设学堂,以1904 年建立第一个现代学制“癸卯学制”为标志,至今尚不足百年。中国 教育的面貌在20世纪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尽管上半叶和下半叶,时代 背景、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大不相同,但教育现代化的脉络依然相连, 其所面临的基本挑战和基本问题也大致相似。 诚如一位教育家所言:现代教育变革的资源主要有三,一是本民 族的文化传统;一是外来的教育文化;一是自身的教育实验和改革实 践。从这么三个层面回顾20世纪中国教育现代化的历程,的确是简明 清晰的,而且发人深省。由于现代教育——当时称为新学或新教育— —本身是对陈旧传统背离和反叛的产物;因而,对封建文化传统的批 判改造成为现代教育的出发点和基本任务。五四新文化对于反对旧的 教育、文学、文化传统有摧枯拉朽之功,主张“打倒孔家店”,这种 今天看来十分激进的态度,无疑是具有历史合理性的。在20世纪的大 多数时间里,教育的革新者都对传统教育保持很高的警惕,持强烈的 批判态度。但是,一个漫长古老的传统并不可能被轻易打倒、置换。 传统教育在新的社会形态中的实际状况是另一回事。一方面,官方意 识形态强调“中体西用”,事实上,“体用之争” 贯穿了整个二十世纪。知识界对文化传统也有从激进反叛到保守 的不同态度;但即便被归为文化保守主义的梁漱溟等人也主张变革旧 传统,只不过他们觉得这种改变应适应中国的现状和中国文化的形态。 另一方面,在新旧交替的过程中,新式教育的影响始终限于沿海地区 和大城市,在广大农村和内地,教育的面貌仍然是比较传统的。虽然 儒家文化的至尊地位不存,但儒教社会尊重知识、崇尚知识分子的传 统氛围尚未改变;源远流长的民间办学、私人办学的传统依然强劲, 民间教育生长的空间依然存在。 值得认识的是,伴随着改变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传统教育的命 运发生了出人意外的逆转。上半叶从西方传入的“新教育”在新的意 识形态中又成为“旧教育”,在五六十年代遭到强烈的批判和否定。 毛泽东以不妥协的姿态激烈批判中国科举教育的遗留、杜威、胡适等 的教育影响,以及建国后十七年的教育路线——称之为“封资修”的 糟粕,发动了一场场主张与传统“彻底决裂”的“教育革命”和“文 化革命”. 虽然他的一些具体主张——反对智育至上、考试至上、理 论脱离实际等等——大致是与现代教育的理念合拍的,而且杜威的影 响清晰可见;但他基本是站在一种民粹主义的立场,具有明确的反智 主义、反对制度化、正规化教育的倾向。 尤其是他将教育高度政治化,将它变成为我所用的政治工具,并 成中国大陆教育中断、文明退化的浩劫。 随着对文革的否定和恢复中断了十年之久的高考制度,被长期压 抑的全民族的教育热情迅速化为考试主义、学历主义的强大动力,使 基础教育重新被纳入升学教育的狭窄轨道,最终形成了一种以考试为 中心、为考试而进行的教育,在80年代被称为“片追”(片面追求升 学率),90年代被恰当地命名为“应试教育”. 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 里,对封建传统教育的批判和清理几乎销声匿迹。可以说,“应试教 育”的出现是传统教育在当代的复活和强化。当代教育虽然在规模和 能力获得巨大的发展,但学校教育“死读书、读死书”的现实和极端 工具主义、功利主义的精神氛围,似乎退回到相当传统的状态。与此 同时,在旷日持久的对传统的“大批判”中,社会文化中的传统资源 已经严重流失,青年一代对其日益淡漠和隔膜,甚至缺乏必要的了解 和尊重。学在民间、社会办学的教育传统也消失已久,90年代才重新 艰难地恢复。在新的世纪之交,我们不得不扪心自问:当我们抱着破 旧立新、推陈出新的愿望去批判、改造传统时,我们摈弃和继承的究 竟是精华还是糟粕?在民族文化传统资源迅速流失和世界一体化进程 加速的大背景下,我们和自身的教育文化传统究竟应当建立一种什么 样的关系?重新理性地梳理我们的文化之根,滋养青年一代对民族文 化尊重的态度和亲近的感情,并通过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使之成 为教育现代化可以凭借的资源,依然是面向新世纪的教育必须面对的 难题。 在社会现代化的过程中,仿效先现代化国家的社会制度、教育制 度,是后发展国家的共同道路。20世纪中国教育现代化的历程,也是 不断学习、引进外来文化,中西文化强烈冲突、碰撞、融合的痛苦过 程。这大致是上半叶学习引进日本、美国教育模式;下半叶移植苏联 模式的历史。而80年代以来的改革开放,在体制改革层面的基本努力, 可以说就是走出苏联模式。 由于近代中国险恶的生存环境、救亡图存的现实压力,晚清时从 政府到社会,对发展新学具有急切的态度和强烈的国家功利主义价值。 政府优先发展培养专才的高等教育而非普及基础教育;在高等教育中 优先发展具有急效的船舶、铁路、军事等工程技术学科。中国第一批 近代大学基本是从洋务运动时期培养实用人才的外语学堂、武备学堂 发展而来的。20世纪初以学习日本为主的原因之一,是“去华较近”、 “易晓畏繁”、“易仿行”,而留日学生又多为速成科,以图速效。 出于深刻的文化焦虑,世纪初的文化启蒙呈现“饥不择食”的急切, 各种学说、思潮、运动纷来沓至、各领风骚没几时,在教育领域同样 如此。五四之后,美国教育的影响日增,杜威的进步主义教育运动深 刻地影响了中国教育。突出的表现是1922年,由教育家组织制定的新 学制(壬戌学制),一反民初仿日学制,采用美国“6-3-3-4 ”单轨 制学制(小学六年、初中高中各三年、大学四年)。新学制的“七项 标准”(适应社会进化之需要;发挥平民教育精神;谋个性之发展; 注意国民经济力;注意生活教育;使教育易于普及;多留地方伸缩余 地),杜威思想显而易见。此后,梅贻琦在清华大学、蒋梦麟继蔡元 培之后在北京大学,按照美国大学模式进行的建设改造,取得了显著 的成效。 但早在三四十年代,对新教育“食洋不化”的批评就一直存在, 比旧式教育更为昂贵的新式教育,增加了普及教育的困难,城乡之间 的教育差距进一步扩大。不少接受新式教育的才子仍热衷于舞文弄墨, 学校教育的内在精神、价值尚未更新,它被面向民众的教育家陶行知 激烈抨击为是培养小姐、少爷、“高级废物”的教育。 在源自西方的制度化的新教育逐渐扩大的同时,活跃一时的平民 教育、乡村教育运动,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对西学资源的本土化、中国 教育的民族化所作出的可贵探索。 新中国成立之初,尽管《共同纲领》提出了“民族的、科学的、 大众的”新民主主义的文化纲领;但在当时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 按照苏联模式重建社会制度和教育制度,采取了“一边倒”的态度。 50年代对一种外来文化移植、复制的彻底性,也许是十分罕见的,为 研究后发展国家的现代化模式提供了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案例。80年 代的第二次西学东渐,教育界重新传播西方思想学术,虽然也重温了 从夸美纽斯到杜威的西方经典,传入了赞可夫、布鲁姆等当代国外的 教育文化,但在精神的深度和传播的广度上与五四时期的文化启蒙、 与50年代凯洛夫教育学的风靡全国都不可同日而语。在学校教育中真 正取得实效的,似乎偏于工具性、技术性的方面,典型如标准化考试, 电化教学等。它与教育自身人文传统逐渐式微、工具理性日益扩张的 过程是相吻合的。时至今日,中国面向世界、与世界主流文明的“接 轨”,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意味着摆脱高度集权、具有浓重技术主义色 彩的“苏联模式”的束缚。我们虽然提出了 “中国特色”的要求, 但它的内涵和目标却仍待充实和廓清。如何恰当地处置自身的文化传 统和外来的教育文化,今天仍然是令人困惑的问题。它所反映的,其 实是一种更为基本的文化困境:五四时期就曾提出的文化重建——建 设民族的新文化——的任务,至今尚未真正实现,仍需我们在新世纪 的努力。 每一个时期的教育,都建立在此前教育变革的基础之上,需确立 对“前朝遗产”、“晚近传统”继承或扬弃、改造的不同态度。正是 在这个意义上,本国的教育改革的实践,也成为新的变革的重要资源。 1949年月12月,新中国第一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提出建设新教育的 方针是“以老解放区教育经验为基础,吸收旧教育某些有用的经验, 特别要借助于苏联教育建设的先进经验”. 很鲜明地指出了新中国教 育的三个来源。虽然此后实际的教育发展,并没有完全按照这个方针 执行。1957年6 月,周恩来在《政府工作报告》中称,过去教育改革 中发生过若干偏差,“主要是否定了旧教育的某些合理部分,对解放 区的教育经验没有作出系统的总结,加以继承,并且在学习苏联经验 的时候同我国的实际情况结合不够”. 事实上,解放区的教育传统深 刻地影响了新中国教育。建国后教育的政治属性,如政治工作制度、 政治教育、党对学校工作的领导等等,都是直接来自解放区教育的。 另外,如大学生实行免费、由国家统一分配工作等,也是解放区教育 制度的延续。比较重要的偏差是对“旧教育”的态度。典型的一例, 是新中国迄今为止唯一正式颁布的新学制——1951年学制。该新学制 改变了源自美国模式的小学六年、分初高两级的做法,认为损害了劳 动人民子女受教育的权利,改为实行五年一贯制;但很快就由于缺乏 可行性于1953年停止实行。时至今日,我国实行的“6-3-3-4 ”单轨 学制,仍是二十年代建立、学习美国学制的产物。由此不难看到“传 统”的巨大力量。 但是,除了基本学制而外,我们对五四以来中国现代教育这一 “晚近的传统”的继承,就乏善可陈了。50年代初重建教育时,全部 取消所有民办、私立教育,取消了社会的教育空间,中断了社会办学 的传统,由国家垄断和包办教育,今天看来,令人倍觉遗憾。在一个 很长的时期内,“左”的错误路线对教育的戕害是极为深刻的。在用 政治教育取代道德教化、人格养成之时,它与国家功利主义的价值相 结合,并且在“应试教育”的模式中逐渐抽取了教育的人文主义内涵 和价值,使教育越来越成为一种知识之教、技艺之学,使学校名正言 顺地成为培养标准化工具的教育工厂。 对于文革之后、改革开放 时期的教育而言,它接收和需要处理的重要“遗产”,需要作出认真 的评价和回应的,主要是文革前“十七年教育”、文革时期的教育、 毛泽东的教育革命和教育思想等等,这一理性认识的深度和高度,决 定着我们在新时期出发的坐标。由于历史的局限,七十年代末教育界 的思想解放运动和拨乱反正与社会各界相比,是不够深入的,是一场 未完成的拨乱反正——当时仅仅在是否需要教育和知识的问题上恢复 了常识;但在什么样的教育是更好的、如何在新的起点上发展和改革 教育这一深层次的问题上,并未建立新思维,而采取“回到五十年代” 的简单态度。这是教育界与经济界和社会其它各界最大的不同之处和 差距所在,也是教育严重滞后于社会变革、被责为“计划体制最后一 个顽固堡垒”的重要原因。 事实上,90年代“应试教育”的弊端,在文革前十七年的教育中 早有体现。时至今日,我们对于深刻影响新中国教育的毛泽东的教育 革命和教育理想,仍然停留在浮泛的政治性评价上,一方面,教育的 政治化仍然畅行其道(当然,教育的商业化也已出现);同时,对毛 泽东批判封建传统教育采取一种“讳莫如深”的奇怪态度。 这恐怕是八十年代以来“应试教育”甚嚣尘上、完全失去了制衡 的力量的文化原因之一。面对新世纪,中国教育现代化的任务与上个 世纪之交大致相似:在人口众多、经济落后的发展中大国普及和发展 教育(所谓“穷国办大教育”),为社会政治、经济、科技、文化的 发展提供思想的、智力的和人力资源的支持。从百年前的“教育救国” 思潮到当前“科教兴国”的口号,都体现了国人对教育的认知和一种 急切的期望。然而,正象在建立新学之初、五十年代初和七十年代末 重建教育时一样,今天我们仍然需要回答:中国需要什么样的教育? 什么样的教育能够真正兴国?经百年左右、尤其是近五十年的发展, 我国教育的规模和培养能力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当前又进入了新一 轮的高速发展,既承受着即将到来的高等教育大众化阶段的巨大压力, 又面临知识经济、高技术时代的严峻挑战,我们对人才、尤其是创新 型人才的呼唤从没有象今天这样急迫。然而,我们的教育之体仍于前 现代的状态,经济困窘、人才流失的危机并没有过去,计划体制、官 本位的弊端依然严重存在,而商业化的侵蚀和对教育的扭曲已经触目 惊心。我们树立了雄心勃勃的争创“世界一流”、培养创新人才的目 标,采取了许多应急的对策,然而,对于现代教育精神、现代大学制 度这样的概念已经十分陌生…… 当然,事情正在发生变化。世纪之交中国教育的改革,是有实质 性内容的,这主要是指对肆虐二十来年的“应试教育”的改革。这既 包括课程、教材的改革,也包括小学免试升初中、重点中学停止举办 初中、考试制度和高考制度之类的制度变革。同时,大力发展高等教 育,对“应试教育”具有釜底抽薪的作用。计划到2010年,适龄青年 的毛入学率可为15% ,达到高等教育大众化阶段的下限。目前,幼儿 园和小学的教育环境已经开始比较宽松,比较“正常化”,问题和压 力上移到初中阶段,普通高中的升学竞争激烈。可以预计的是,随着 高等教育的“瓶颈”逐渐拓宽,中等教育的状况也会改善。但是,实 现高等教育的大众化和中小学教育的正常化,也并非轻而易举,除扩 大规模之外,还有赖于文化更新和制度创新。其中最重要的制度变革, 是打破计划经济时代形成的国家垄断、包办教育的局面,促进教育资 源的有效重组和社会资源向教育的流动,使教育重新成为由全社会共 同举办的、具有强大的活力和吸引力的公共事业和战略产业。这意味 着进一步解放思想,促进教育的多元化和多样化;向全社会开放教育 系统,促进教育的社会化和建设终身教育的体制;向地方下放教育权 力,促进教育的地方化,即教育的“解放”、“开放”和“下放”. 八十年代以来,就总体而言,中国教育的面貌是发展大于改革。与量 的发展相比,质的改善和提升不仅更为重要,而且更为困难;而教育 的现代性,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由其“软件”制约和说明的(例如纳 粹和日本军国主义时期强盛的教育与现代性无缘)。当前社会对创新 教育和“创造性人才”的急切呼唤,显现了中国教育深层的问题和危 机。在亚洲金融危机之后,人们更清楚地认识到东亚国家的教育缺乏 适应能力、创新精神等致命弱点,和在世界教育竞争中所处的弱势地 位。中国的教育问题与之类似,性质可能更为严重,毕竟,中国是1300 余年科举教育的原生地。 因而,中国的教育危机,表层是无钱,深层是“无用”,缺乏实 用性、适应性、创造性。很多人的这种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如果不变 革传统的教育思想、内容、方法、培养模式,即便花很多钱,培养出 很多专才,也仍然与大师无缘,与世界一流无缘,与现代化无缘。 于是,人们格外怀念起20世纪上半叶、五四之后人才辈出、风云 际会的文化气象。的确,中国的教育现代化不仅需要前瞻,而且需要 回顾,重温我们中断已久的晚近的传统,重新认识我们实践过的很高 的起点、我们曾经达到过的文化高峰。今天,我们应当认识,人才辈 出、大师云集,主要是一种制度文明的产物,而不是急功近利的政策 能够速成地催化出来的。早在40年代提倡创造教育的陶行知,当时就 已深刻认识到创造力的文化和制度背景,“提醒大家注意创造力最能 发挥的条件是民主”,“只有民主才能解放最大多数人的创造力,并 且使最大多数人之创造力发挥到最高峰”。对于中国的教育现代化而 言,当前我们亟待补上的,恐怕是由五四知识分子启动而至今尚未完 成的启蒙,使诸如教育民主、儿童中心、崇尚个性、学术自由、教授 治校、学生自治这样的现代教育ABC 重新成为普遍的常识,在新的世 纪,重新弘扬作为一个教育古国的大学之道和文明之光。 相关链接:教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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