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孔子到孟子:夫子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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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云港外国语学校高三语文备课组 陆洋 全面认知孔子真人,最可信据者自莫如《论语》;尤其是夫子自道部分,都是剖心示天下之言。而其所言多为心之所之的天下之道,和身之所修的君子之德。纵观孔子一生栖栖汲汲的心力所萃,实不出学以求道、仕以行道、教以传道三事,身之穷通、事之成败,非所甚看重者。故本篇次序不全依生平履历为序,而取《为政•四》夫子晚年总结一生学道精进的思索历程为纲,选辑凡百十三章,分六部分说其义,阐明孔子为天下求仁爱安宁之道、修君子楷模之德所付出的毕生心血与成就。盖孔子对中国历史无比深刻的影响,固在道德而非事功也。 《为政第二章》子曰:“吾十有(又)五(古初数手指计物,故十以上须加“有(又)”几)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立身有道),四十而不惑(不为世事惑乱),五十而知天命(人生所行所制的自然定律),六十而耳顺(一听就知其所以),七十而从(一作“纵”)心所欲不逾(越)矩。” 【本章是孔子晚年回顾自己一生志道成仁全过程的简介与自评,语浅义深,一步一阶梯,最足后人认识真孔子。人老都喜回味当年风光的旧事,唯孔子自幼至老只志于道。想孔子一生,不论求道与求仕的经历都可谓丰富。而今暮年,一不嗟老叹卑,二不以身尊“国老”自荣,以弟子半天下自豪,升沉荣辱俱遗身外,甚至不知老之已至,一心系念不忘者唯有淑世之道与徙善之德,虽老不改其初。不管世人对孔子之道如何评说,他这简朴自叙中饱含的精纯笃实的哲人风度,乐道不倦的极端热忱,就是思想家最可宝贵的伟大品德,足供认真的思想者永远奉为楷模。 孔子自述求道进德的历程,自年十五始。十五开始懂世事,周世贵族子弟“八岁入小学(学写、算),十五入大学(明人道)”。孔丘无此福气,三岁丧父,年十七又丧母,要学全得靠自心坚毅。“志于学”的“志”贯穿孔子一生,不可轻看,“志者,心之所之(向、往)也”。无论做什么,心里老是想着学与问,才是“志于学”。《论语》全书,处处是孔子好学慎思的心得之语,终成“集大成”式的思想巨人。“至圣先师”首先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最好学的楷模,影响所及,鲁国也以好学著称,两千年来中华民族从天子至庶人,尊师崇学的风气经久不息,曾经世无其伦。 “三十而立”是人生成熟的一大标界。常人成家立业,家为传后、业以谋生,所立不出生活本领。少年孔子为独立谋生也干过许多粗活“鄙事”,二十出头当过季氏家(“家”是国下面封给卿大夫的行政领地)的小吏,管仓库则秤平而账清,管牲口则“牛羊茁壮长”,公平敬业。然所业非所志,志道之士别有远大怀抱,“入太庙,每事问”,探询礼器设置中的礼意,随员出访洛邑学周礼、读文献,向宫中乐师学古琴曲,在齐听舞乐“三月不知肉味”,抓住一切机会学礼乐。孔子之世,周以礼乐治天下的模式行了四五百年后,虽呈 “礼崩乐坏”之势,可在邦交与贵族人际关系上仍具正统权威,言行举止合礼就有分量,失礼即为人耻笑。“礼经三百,威仪三千”,事事有礼,非学不成。从十五志学到三十,孔子自信已能在纷纭世事中立身处世,站稳脚跟,依礼行事了。“而立”,立于礼也,而“礼,履也”,指行事有准则。 “四十而不惑”则是听言观人都能得其真,不受蒙蔽,做到心中有底,可说是见识上的“立”。人世真伪难辨令人疑惑,是非淆乱教人迷惑,时尚滔滔诱人眩惑,左右失据陷入困惑,偏见私欲导致抉择惑乱,不惑甚难!智光烛照则外物之惑可破,笃道厚德则内心之惑能祛。“不惑”,立身乃能“确乎不可拔”,志道坚定而不移。古人“志于学”,根本上是为自身素质的提高,故学与人同步并进,非为学位名利也。从身立于礼到心无所惑,是孔子求道有成的第二大步。 “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至“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孔子身心与道德已无不相应,学道而臻于成道的至境。以前的学、立、不惑基本上还是求人世之道,五十而后的“天命”“耳顺”“从心所欲不逾矩”则由人道进而沟通天道。以大自然生灭运化之大道观世待己,懂得此生所当行与所制约,则行所当行,止于当止,乐天知命。中华自古崇信自然的天地之道,实为理智健全而卓越。“天之爱人甚矣”,既生众民,又无偿提供人生必须的一切,能不爱乎?天有大功而不自夸,大恩而不望报酬,贫贱不欺,巨细并照,可不敬乎?倘离天辩道,人世有权都有理,有舌皆能辩,则是非无由裁定;至高之理,至公之德,皆在默默运化而昭昭明示的“天”中。故周秦诸子虽各道其道,而皆从天道推论世道。近世辩诘 “天道观”唯心还是唯物?中华哲人不作无谓之辩。人是“天地之心”,天有道而不能自言,唯“人能弘道”;赋予概念、构造“学说”者莫非思想文字,何来无人之“唯物”?然人心如空无一物,则无所思无所想因无任何主义,哪有无物之“唯心”?“道”为万物所显示,也是人学习思考的心得,心物互动的文化观念,超越且优越于西哲排它独断的“唯心”“唯物”远矣(与古希腊智者们不问人世祸福的纯思辨习气两样,人之言道不远离人生实情,中国几千年哲学史上绝少鼓吹无物而唯心、无心而唯物之所谓道)。 孔子不轻谈天命,大抵有二层含义。以“天命”之“命”为动词“命也”“使也”之义。天使(命)我之所以为我的德性,即《中庸》开宗明义所说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孔子屡言“天生德于予”,则天必不虚生我,我德必不枉有,意识到天赋我德性就是命我修德尽性于斯世,奉行天命是人性的大自觉。人生的使命感、责任感、自信心因之而大增,鄙吝自私、懈怠自弃之心不敢有。“君子自强不息”正是从觉悟天命中得出(见《易》乾卦)。另一层义,“命”又是名词“定数”,“天命”是天在冥冥之中对人心人力实现程度的最终限制,“道之将行也与(欤,下同),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此“命”即由天定,人力不可强者。因为天不独生我,并不私我,有无数生灵各具才性各有所求而共处一世,其间爱恶错忤,聚散无常,必然偶然无限复杂,命运实有理性不可究诘者。人处亿兆间,奋斗一生的最终所得果有多少?是个人无法逆料又无从拒绝的事实。只有努力在己,而“成事在天”,如年之寿夭、命之穷通、道之行与不行,皆有身外无限复杂的因素时时在制约着。凡此难以名状,通归诸“天命”而已。(这种世事纷扰的最终局面,即所谓社会历史,故恩格斯称之为无数个体运动的“合力”作用。可知不存在单一先验的历史“规律”。)通知“天命”的二义,则君子既自强不息,又敬慎戒畏,知此生所当为与不可强为。所以《论语》全书最后一章是:“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孔子行事总是那么有理有节、不骄不馁,极富分寸感,言语间有种清明的圣智气象,和他五十后由“下学而上达”,又从天命返观人我的极深修养工力,大有关系。 “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都是“知天命”由理性知解精进为耳目心志的道德至境。闻人言而刺耳者,常因事出意外,或言忤己意。能心无成见,“无意无必”,洞明人情事理之必然自然,意外亦在料中,则逆心不觉刺耳,心明耳聪而无所不顺。其实五十一岁后那四五年,是孔子一生唯一参与外交内政的斗争,同各种人物认真打过交道的一段经历。要说他热衷政治,正宜有所回顾。不料只淡淡地说,学了个“耳顺”,算是长进吧。人之于仕途政事,干时起劲,老来也懒得再提起了,很耐人寻思。史称孔子“晚而喜《易》,韦编(编竹简的牛皮绳)三绝(多次因常读而磨断)。”《易》正是从天道察人事之书,孔子默祷苍天能“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五十五后的十四年岁月,带领众弟子奔波各国,苦苦寻求能行道之邦,结果到处不用,还曾被囚禁于匡、绝粮于陈,得出“君子固穷”的结论,欣然接受“丧家狗”的称号。六十八高龄的人了,气血已衰,只好返鲁,不复求仕,发愤忘忧,潜心整理“六经”典籍,为民族的历史文化保存了一批奠基性的宝典,不倦地谆谆教诲众弟子,给三代仁德大道造就出一批薪火传灯人。本章自叙至古稀之年,依旧一字不及其业绩,只认真审视自身求道进德之境。从心所欲无不中矩,则已不待思而后明,不勉力而中道,此莹然无瑕的道心,是明澈高贵的“天地之心”,人心价值的最大实现,道德修养的最终完成。“从心所欲”是自由,“不逾矩”则自觉受制约,常人只知自由与制约对立,而孔子既自强不息又自觉克制,才是最完善也最难到的境界! 人之不朽有三,“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夫子有其二不朽焉。古今中外诸圣中,夫子之道最贴近人性本真,故能得地球上人数最众的民族最经久的悦服;夫子之德最高雅纯粹,故历代贤哲才俊共奉为中华人文的祖师,钦敬不已,岂无故邪?】 《公冶长•五》颜渊、子路侍(伺奉)。子曰:“盍(何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所乘马车)衣(穿)轻(钱大昕考古本无“轻”字,是)裘,与朋友共(同享),敝(坏了)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勿)伐(自夸)善,无施(加人)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后世总喜把夫子美化(或丑化)为道貌岸然的说教者。想不到言志这种理想教育的严肃场合,孔门师徒竟如友人促膝倾谈,绝无闻而生厌的豪言壮语,令人怀想其时师道之淳,学风之正。子路来自“卞之野人”,粗豪刚直,车同乘裘共穿,用坏了也不计较,所愿恰符朴直无私之性。颜子深悟夫子之道,善能推己及人,志在学道自得。最平实而远大者,还数夫子,所愿不出善良生民所热望,老安友信而少怀,既是个体的人生价值,也是人道社会的安乐图景。过此之求,“伟大理想”“壮丽乐土”代代君王与圣哲们都许诺“定要实现”,也曾疯狂试验过,临了反思,何曾消除老者被遗弃、朋友无信义、少者缺乏健全成长的社会环境?孔子之志是人生正常需求的朴实概括,任何社会皆宜作基本准则。夫子不自设制度、发明主义、依靠谁打倒谁。表明他不是政治家,不谋统治人,更无特定“阶级觉悟”,只是位热爱人类孜孜求老少安乐、朋友忠信、社会人人各得其所,遂性生活的伟大哲人。 安之、信之、怀之的“之”,是指使安、使信、使怀的“我”,还是代老、友、少?旧说各异。明白的原文,又叫注释专家缠绕胡涂了。强生分别,实为多事。志者心所向往,既是我的追求(我欲使老安、友信、少怀),自然也是我所愿见(出现老能安、友可信、少者得关怀的社会)。此思理为古哲常见,如我自觉人为万物之贵,故以道德人格自珍自贵,且以此敬人爱人,而人亦敬之爱之,仁在人我之中矣。必欲追究君子是以自爱为宗旨还是爱人当主义?则求深反惑也。当世论者多不怪自己对母语与传统思维渐失理解力,反而责怪中国汉文概念不精密,理论非科学。现代工商社会生产的机械脑袋读不通古书,哪能迁怒于传统文化?】 《公冶长•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孔子说:“即使只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也一定有像我这样讲忠信的人,只是不如我那样好学罢了。” 《孟子》中说“夫子学不厌,教不倦’可谓仁且智,但是夫子还是那么谦虚。现代人急功近利,好象自己智商很高似的。脑袋虽然好使,可不下工夫,结果呢?还是落于庸俗。可悲可叹! 此章是明白告诉大家,孔子是以他的好学为荣...而非後世人以为的道德,也是告诉大家读论语....别只顾著仁义道德....更要专注於好学之上。 杨伯峻:孔子说:“就是十户人家的地方,一定有像我这样又忠心又信实的人,只是赶不上我的喜欢学问罢了。” 钱穆:先生说:“十家的小邑,其中必有像我般资质忠信的人,但不能像我般好学啊。” 李泽厚:孔子说:“十户人家的小地方,一定也有像我这样忠实可靠的人,只是不像我这么喜欢学习罢了。” 【孔子一生以圣人之德自修、以仁道之心待世,而始终不敢以圣自居,以仁自诩,只有“好学”则可自信,其故可知。“学然后知不足”,愈好学深思,愈明白有限之身求无尽之道,所知实有限而所未知仍无涯。可以俯仰无愧于天地者,亦唯“好学”而已:我一生志学,未尝虚度。只有疏学浅尝的半吊子,才会略拾时文俗论之牙慧,便以为得宇宙天地之金钥匙,动辄侈言“规律”,似一切“奥秘”在握。孔子之“学”与今人之背书绝异,他下学众善而自改不善,上通天道而乐道忘忧,不但内涵广大,而且得于心必见诸行,“学,效也”(后代每学张嘴,见诸文而已)。《论语》言学之富而精,古今无与伦比(详后《论学篇》)。“不如丘之好学”,谁谓不然。古义学是“觉己”,教为“觉人”,学不学关乎有无成人的觉悟,所以是贤愚的大界别。至于随便哪个小邑,都能找到心地忠厚、待人诚信“如丘者”,此语似不敢信,不可解。周制“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周礼•地官•小司徒》)。而今纵口逾千万之大都,也未“必有忠信如丘者”,遑论十室之邑。古注多说是夫子以自谦勉弟子,因注家总觉孔圣是先天后天都非凡入圣,尊孔尊到连夫子自己的话也不相信了。由于谦虚是美德,就故意示谦以自美者世上诚有,却非孔子。“伟大的谦虚”是特殊谋略制成的精致虚伪,素为孔子所鄙夷不屑。其实,古风淳厚,古道热肠,古人质实,本是古今人所共知的事实;论天性之全,素质之善,身心充沛,古远胜于今。势利物欲与人生善性背道而驰,是人类历史的规律。只因不合洋人的“社会进化论”而被有意淡忘,加之对“厚古薄今罪”笔诛刑罚而强令禁口,以至“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无法理解。古代民风何以能美?民性因何而善?因素很多,最主要的是古圣先王能依华夏(中原腹地为主)水土所宜与居民习性,推行了一套最富中国特色的基层社会组织制度——“井田制”的生产方式与邻里关系。(近代学者或疑未尝行,证据不足,不取)现据各种信史资料,撮述于下,以资减少历史隔膜,便于理解先民的生存方式与人际关系。 井田之制:田九百亩,开井形四道,分九区,凿井于中。周围八百亩八家各百,各种自收。中百亩八家各耕十亩,收获归公;余二十亩家各二亩半,为田庐。春种秋收期农夫出邑居田庐,妇子送饭;冬则归家入居邑里。“妇人同巷,相从夜绩。必相从者,所以省费燎火(照明柴火),同巧拙(互教互学)而合习俗也。男女有不得其所者(怨女旷夫),因相与歌咏,各言其伤。”(《汉书•食货志》)《诗》之“风”与部分“雅”,多从此中唱出传开。这种同耕而自有、聚居而各食“和而不同”的生产生活形态,据传始于黄帝之世,三代沿袭,在长期不断完善中凝成了中华民众独富的淳和忠厚的道德风尚。《汉书•食货志》称:八家“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救。民是以和睦,而教化齐同(道德观念相同);力役生产,可得而平也(贫富相差不大)。”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五州为乡,万二千五百户也。里有序(初级学校),以明教,乡有庠(中等学校),则行礼而视化焉。夏曾佑先生概括以井田为政教有十大功能:一则不泄地气,二则无费一家,三则同风俗,四则齐巧拙,五则通货财(古初之市场在井边,日中为市,打水时物物交易互通有无),六则存亡更守(防匪盗),七则出入相司(互相关顾),八则嫁娶相媒,九则有无相贷,十则疾病相救。(《中国古代史•第十四节》)古先王之制度,首先考虑的不是增加财政收入,而是安定民生与笃厚民风。井田制不独奠定了古代中国税率大体以“什一而税”为基准,庶民温饱无虞。其意义至巨、功德尤伟、举世独创者,在井田制孕育出忠厚诚信等全民美德:居于其间者攸戚与共,无人不受惠于邻里,不忠不信,为众共弃,则无人能独自生存,故互助关爱,积久成性。孔子对人性本善,仁政可行的信心,正是以斯民奉行三代直道为社会历史依据。小邑有“忠信如丘者焉”,又何足怪。东周王权衰落,“井田”随周礼而坏,战国兼并,至秦一统,乃真“溥天之下”莫非王臣(奴)王土,“井田”荡然,贫富悬绝,民风遂薄,忠信渐稀矣。唯穷乡僻野,犹残存忠信。】 《述而•七》子曰:“饭疏食(吃粗食),饮水(喝生水),曲肱(gōng臂)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得之不正当)而富且贵,于(对)我如浮云(比喻与我不相干的身外之物)。” 【此章以气韵生动、意趣隽永,历来为人乐诵,至今读来,仍有光景常新的不朽魅力。钱穆先生说得好:“本章风情高逸,可当一首散文诗读。学者惟当心领神会,不烦多生理解。”(《论语新解》)散文诗形散而神聚,言近而旨远。此章前半四句只有十字,语简之极,辞朴之至,了无修饰,竟能即景如诗写生如画,千载如睹,一字增减不得;孔门弟子载录师言之准确入神,以不文写至文的神技,令人叹为观止!这缘故,即古人所谓“文犹质也”,“至情不文”“质有余则不受饰也。”夫子之真至于知天命、善至于爱天下的道德风采,何用世人再化妆美容?唯夫子人高,弟子知深,故有此等天地至文留在人间。此中妙味,只有靠自心领悟。 章之“浮云”,意喻:“不义而富且贵”,与我不相干。古今“富且贵”者极有限,而人皆营求,于是不择手段地贫谄富,富鄙贫,贱媚贵,贵愈横,不义不可止。孔子不屑谴责浊世说粪土富贵,只显示自己是别一境地,不义不取,乐天知命。淡淡数语,启示深远。争权于朝、夺利于市之徒,虽郊游野餐,饮食精美,难有此乐。今人侈谈追求快乐是人生的权利,古人提醒乐有雅俗:“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礼记•乐记》)真能领会此乐境界之高远,实非易事。宋儒程子郑重提出:“须知所乐者何事?”人必曰:道!然而道属于理性,哀乐却是心情,“乐道”尚未切心。说者引《庄子•让王》叙孔子厄于陈蔡后之议论:“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得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庄与孔都深知,道有贵于一身得失的无上价值,才能以道自尊而富贵为轻的态度自处于世,故庄在嘲儒之余仍能理解孔子乐道之志。不过天地无心,可以对寒暑风雨无觉,人却不能对饮食苦乐无感觉。要绝对“道法自然”,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何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马蹄》)动植物的自然,对人就不自然。庄文之妙恃其才智,孔子之美在仁德,以“寒暑风雨”之自然解释孔子求道自得之“乐”,终隔一层。孔子志道、据德、依仁、游艺,莫非心力所致,故处处有情,字字见心。庄子玄道为身外之虚象,非汪洋恣肆不能明其仿佛。与其说此章是乐“道”之本体,不若讲是洋溢“德身”的那份欢悦自得:分明意识到自己俯仰无愧的泰然、道与德若契的充实、天与人浑然的自在、身心统一的从容和悦。此际即使嚼口粗粮呷口清水,枕臂而卧,目送飞鸿,耳聆天籁,一种超乎世情俗欲的大自在透身愉悦,美美地充实着生活,滋润着清贫,吃啥都香,乐盈天地矣。夫子之乐是体悟到仁道在身心中的内在充实感,庄子至乐是恍若遗世弃身后的逍遥感,貌同神异。 常人之忧,大半在贫贱,“有钱始作人”《汉乐府》已有此叹。虽说现在已有追求富且贵的自由,其实更有追而不及、求而不得的自由。“共同富贵”难,没有贫贱何来富贵,故贫贱总是庶人的命运。这就提出了:一、富贵如何爱护贫贱(详《论仁篇》);二、贫贱(尤其是士)如何自处。苟不义,不求不贪不羡,视富贵如身外浮云,谁能奈何?志道乐德,别求人生价值,不见得就饿死冻毙(尘世为求富贵而互相伤亡者,远比乐道饿死者多得多);一旦求道有得,“乐亦在其中矣”。这似属空谈义理,而有了开头数语的描述,便觉真切可信,感召无穷。孔门常言德,少见空谈大道,道贵济世,人贵德行,叫什么主义,尚在其次。】 《述而•十九》叶(shè)公(楚大夫,其封邑在叶地)问孔子(问孔子是何等样人)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汝)奚(何)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也云尔(如此而已。按定州汉墓出土本无“将”“也”二字)。” [按:《礼记•表记》有段话可参读。子曰:“中心安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极言其少)……《诗》之 好仁如此,乡(向)道而行,中道而废(竭心尽力而后止,与半途而废之义正反),忘身之老也,不知 年数之不足也,勉焉日有孳孳,毙而后已。”] 【叶公问孔子是何如人,子路不吭,不知是以为叶公不足以知夫子而不屑回答(叶是大夫,爵未至公而称公,是僭号),还是因觉其师道大德高,一时无从答起。孔子却愿别人对他有个真了解,“忘食”“忘忧”“不知老”云尔,什么都不用多说,只有自求完善这份不倦追求的精神人格。认识孔子,调查生平履历并非至要,挑剔其言行得失也未必有益学者提高;他对后世最宝贵的遗产,正是他自己最看重的品德与精神。 “发愤”之“愤”,《说文》释为“懑也”,是志不能申、意尚未通之际憋闷填胸的情绪状态。哲人学道未达、人事困惑时会“愤”,诗人情感抑郁时更易“愤”,与今愤恨、愤怒之“愤”含义有别(今之气愤,古作“忿”)。中医言“不通则痛,通则不痛”,身心一理也。“愤”闷必求“发”使通,故屈原“发愤以抒(泻出而舒畅)情”(《楚辞•惜诵》)愤发为诗,诗写得好就轻松多了,诗人只要有才,发愤尚易。哲人艰难多了,不但要有博学多识勤问的知识底子,尤其要从纷纭万象中思索出背后的所以然之故,找出本原性的道一以贯之,更得将道一点一滴地修养为自身思想言行之德。深思明辨过程中道不达、意不通、事疑惑之烦闷,时时可遇,其苦心焦思、欲罢不能,“发愤忘食”者,皆未通激而求通之坚毅执著也。一旦学思有悟、修身有得,昔日塞胸之懑涣然冰释,自觉又近道一层之乐,为如何哉!只有一生始终“志于学”“笃于道”的圣哲,才能把学道有得之乐看得无比珍贵,足以忘怀人生百忧。“君子忧道不忧贫”,孔子所教人者,自己都先作出表率,故有无可争辩的说服力。忘怀人生忧患,真是谈何容易,故宗教家总是借助外力,或绝对信仰教主的神力可消灾,或一心期待死后的天国能解脱。政治家也如法宣教,政府能解忧,未来定莫愁。教主君主的神奇政教,几千年了,依旧少年希望中年失望老年绝望,代代轮回无休止。只有孔丘教人不乞求身外之神灵与富贵,也不许愿死后的未来天堂,有道无道,治乱兴衰由君政,君子小人在各人,“君子求诸己”“为仁由己”。天地已然赋予人独厚的灵性,人类是发扬善性以进大同,还是滥用才智自作孽同毁灭?全“由己”!孔子第一个从大道层次发现了人独有的高贵天赋、全面论述了君子所承担的仁义天职,并把自身修养为伟大楷模。微夫子,我们怎能想象区区之身,竟可以如此高贵而纯粹哪!想孔子一生坎坷,忧患可谓多矣;“不知老之将至”尤难能可贵。人一上年纪,皆知“老”之可怕可虞(汉语“老”可作“死”之婉辞),而夫子不知其将至,盖亦乐道不疲而忘之矣。求道无所谓老少,真正是仁为己任,鞠躬尽瘁,老犹不衰,其聚精会神有如此者,斯何人欤! 常人能发愤忘食于一时,而夫子是精勤一生。乐道忘忧已不易,忘食忘忧乃至忘老,此身与道同体,无可复加!这才是值得思想者永远心香顶礼、忠诚于仁道的圣哲。】 《宪问•二十八》子曰:“君子之道三,我无能(未具此能)焉:仁者不忧,知(通“智”,《论语》之“智”通行本例皆作“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孔子之道集三代之大成而创新境,新道须有新素质之人承担,这就是他毕生自期和教养的“君子”。君子在世行道,可真是“行路难”,得具备许多能耐才不至败其令名(详后《士君子品格篇》)。“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夫子在此提出仁、智、勇三者为最基本的品质,并在“不忧”“不惑”“不惧”的限定性解释中赋予新义,建立起三者的内在关联。先看后二者,“智”“勇”在古代世界原本远旺盛充沛于后世,试看华夏与古希腊的神话传说及哲人豪杰之事迹可知;有智有勇尤其是智勇双全者,素为世人钦慕。然而流俗很少想过:诈“智”可以为虎添翼,蛮“勇”凶残可以恶过禽兽;苛政猛于虎的专制得以久行者,正以霸主拥有智囊之诈与虎旅之猛耳。智力体力只是能量,不是善德,崇力尚智而无道弃德,祸乱无穷。人兽之异,不在衣冠,主要在同类关爱之仁道。故曰:“仁者人也。” 孔子前已有人讲仁是美德之一,可是从来没人像孔子这样鲜明突出地强调为人最根本的质性,治世最基本的准则,修身论学,无不仁以贯之。爱人非利己,故从大力弘扬仁道说,生民以来,孔子是第一人,举世无二。仁只是人心之本,“本”得有枝叶才能茂盛。仁而不智,善恶不分,愚仁滥爱,反而害人误事。智而不仁则毒阴诈智,蒙人坑人,则智不若愚之害轻。唯仁人之智能明道,目光如炬,烛奸邪而明善真,斯为可贵。“不惑”止于不受骗,排除了以智诈愚的可能。既仁且智即须行道,而世之不仁者以权威吓人、财势压人、黑恶残人、卑贱屈人、贫苦煎人……可畏可惧之事亦多矣,心不坏也不傻而被逼良从娼、弃明投暗之男男女女,何世无之!畏惧则一身且不敢自保,无勇则仁智无所施。孔圣云:“不惧!”富贵权势转眼成云烟,人道根于人类不灭的天性,吾何惧彼哉!子曰“无欲而好仁者,无畏而恶不仁者,天下一人而已矣”(《礼记•表记》)极言无欲无畏之仁人,天下难得也。苟能坚信仁乃人间正道,育成天地正气,人即还原为孟子称颂的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勇气源于道义,唯仁者有大勇。故一切恃强凌弱、残民以逞、恶少横行、泄忿亡命诸不仁暴行,皆不足言真勇。“不惧”是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抗压胆识。“儒者柔也”是文明职业的特性,柔之大刚犹水之覆舟,与仁之大勇相通。弱势群体的自尊自立,最需要的不是觉悟正是勇气,无畏才能笃其仁骋其智;一“惧”,就人格干瘪无生气没主意了。故君子之道三,而以“勇”终其德、全其道。这是足以承当大任的全面发展的新人格素养,夫子以此自期并与弟子共勉。 面对勇于冒险夺利、敢于暴行残民的世界,高智商有仁心者普遍怯懦,缺乏勇气。所以有必要重温孟子言勇的体会。勇者心之气,关键在笃志,气随志行,志坚气聚,志大气浩,故曰志气。匹夫不可夺志,什么威胁利诱都不动心,压力变成志壹而气动的动力,平日直养勿泄气,可以浩然于天地。他曾引曾子之言:吾尝闻大勇于夫子(孔子)矣:“自反(反思)而不缩(理不直),虽褐宽博(即使是穿短衣的贱者),吾不惴焉(恐吓他)。自反而缩(理直),虽(对方是)千万人,吾往(进)矣!”(《公孙丑上》)儒者大勇,才是中华正气!】 《鱼我所欲也》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避患者何不为也!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避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 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欤?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鲜鱼,是我想要的东西;熊掌,也是我想要的东西。(如果)两样东西不能一齐得到,(只好)放弃鲜鱼而要熊掌。生命,也是我想要的;正义,也是我想要的。(如果)生命和正义不能够同时得到,(只好)牺牲生命来保住正义。生命本是我喜欢的,(可我)喜欢的东西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所以(我)不肯干苟且偷生的事。死亡本是我厌恶的,(可我)厌恶的东西还有比死亡更厉害的,所以(遇到)灾祸也不躲避呀。如果人们想要的东西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那么,一切保住生命的手段,哪有不采用的呢?如果人们厌恶的没有比死亡更厉害的,那么,一切可以避开祸患的事情,哪有不采用的呢?靠某种不义的手段就可以苟全生命,有的人却不肯采用。靠某种不义的门道就可以避免祸患,有的人却不肯去干。这样看来,喜欢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厌恶的有比死亡更厉害的东西,不仅仅有道德的人有这种精神,每个人都有这种精神,不过有道德的人能够最终不丧失掉罢了。 一碗米饭,一盅肉汤,得到这些就能活下去,得不到便饿死。(可是)恶声恶气地递给人家,(就是)过路的(饿汉)都不会接受;踩踏过才给人家,讨饭的叫化子也不屑看它一眼。 有人对优厚的俸禄却不区别是否符合礼义就接受它。那优厚的俸禄对于我有什么好处呢?(只是)为了住宅的华丽,妻妾的侍奉和我所认识的贫困的人感激我吗?过去宁愿送命也不肯接受,今天(有人)为了住宅的华丽却去做这种事;过去宁可送命也不肯接受,今天(有人)为了妻妾的侍奉却去做这种事;过去宁可送命也不肯接受,今天(有人)为了所认识的贫困的人感激自己却去做这种事:这种不符合礼义的做法不是可以停止了吗?——这就叫做丧失了他的本性。 相关链接:教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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