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中国古代诗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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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代难以计数的赠妓词,表现狎客与风月女子的缠绵之情,总离不了云、雨两字,这在柳永的词里表现得尤其突出,如《洞仙歌》“向少年彼此,争不雨沾云惹”、《浪淘沙慢》“殢云尤雨,有万般千种,相怜相惜”、《迷仙引》“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曲玉管》“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婆罗门令》“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欹枕难继”、《阳台路》“倚香偎暖,嬉游惯;又岂知、前欢云雨分散”、《西平乐》“秦楼凤吹,楚馆云约,空怅望、在何处”、《满江红》“访雨寻云,无非是、奇容艳色”、《安公子》“暗惹起、云愁雨恨情何限”、《散水调·倾杯乐》“雨意云情,酒心花态,孤负高阳客”等等。更有赤裸裸无遮掩的,如《宣清》“更相将、凤帏鸳寝;玉钗乱横,任散尽高阳,这欢娱、甚时重恁”、《十二时·秋夜》“怎得伊来,重谐云雨,再整余香被”、《长寿乐》“情渐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继”等。柳永还有一首《锦堂春》,描写妓女的心理活动: 

  坠髻慵梳,愁蛾嫩画,心绪是事阑珊。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把芳容整顿,恁地轻孤,争忍心安。 

  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翦云鬟。几时得归来,春阁深关。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 

一个女子因情人负了盟约而生怨恨之心,遂发誓等他再来时,将春阁的门关紧锁,不让进来。当他情急要“尤云殢雨”时,裹紧被子让他钻不进来,以“不与同欢”为要挟。直到更深,仍款款而问,以后还敢不敢啦? 

宋朝其它用楚山云雨之意的艳词还有很多,黄庭坚有《减字木兰花》“浓云骤雨,巫峡有情来又去”、《两同心》“隐隐似、朝云行雨,弓弓样、罗袜生尘”、《满庭芳》“朝云暮雨,分付楚襄王”等;秦观的一首艳词《河传》,记一次没有尽兴的幽会:“云雨未谐,早被东风吹散”;而《醉桃源》记录一次得以尽兴的欢会:“楚台魂断晓云飞,幽欢难再期”。秦观有一首曾被误作山谷词的《浣溪沙》,调戏一名叫盼盼的官妓: 

  脚上鞋儿四寸罗,唇边朱粉一樱多,见人无语但回波。 

  料得有心怜宋玉,只应无奈楚襄何,今生有分共伊么。 

词中“料得有心怜宋玉,只因无奈楚襄何”一句,是借用李商隐《席上作》诗句“料得也应怜宋玉,一生惟事楚襄王”,用楚山云雨的故事表达自己的绮念,“今生有分共伊么”更是直白的调逗,轻佻之极。 

南宋赵长卿作词模仿张先、柳永,艳冶之词甚多,如《南歌子·早春》“又是轻云微雨、下巫阳”、《江神子·忆梅花》“梦断巫云,空恨楚襄王”、《念奴娇·席上即事》“高唐云雨,甚人有分消得”、《天仙子·寓意》“眼色媚人娇欲度,行尽巫阳云又雨”、《簇水》“云情雨意,似十二巫山旧”等。南宋其他词人有周邦彦《丑奴儿》“美盼低迷情宛转;爱雨怜云,渐觉宽金钏”、宋叶阊《摸鱼儿·倚薰风》“红裙溅水鸳鸯湿,几度云朝雨暮”、陆游之弟陆淞赠侍姬盼盼的《瑞鹤仙》“阳台路回,云雨梦、便无准”、杨无咎《蝶恋花·牛楚》“春睡腾腾长过午,楚梦云收,雨歇香风度”等。一些豪放派词人也有淫艳之作,如张孝祥《多丽》“行云断、梦魂不到,空赋阳台”、张元幹《石州慢》:“辜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等。 

“巫山云雨”一类说法到了元散曲及明清民歌中,更给用滥了,诸如“握雨携云,倒凤颠鸾”、“相偎相抱,尤云殢雨”、“又早是云收雨开,也不肯鸾分凤拆”、“恩情满调云弄雨,契相合似水如鱼”之类说法,多是直指性事,没有多少诗意。关汉卿《双调·新水令》套曲,写男女幽会和偷情,有“楚台云雨会巫峡,赴昨宵约来的期话”;乔吉散曲《双调·水仙子·嘲楚仪》,是和歌妓楚仪的调笑之词: 

  顺毛儿扑撒翠鸾雏,暖水儿温存比目鱼。碎砖儿垒就阳台路,望朝云思暮雨。 

  楚巫娥偷取些工夫。殢酒人归未,停歌月上初,今夜何如? 

陆文圭《唐多令》写新妇思远人,有“怯雨羞云情未稳,佳会少,远离多”,倒是佳句。在妻子对新婚生活还没有适应,对云雨之事还感到羞怯的时候,丈夫就出了远门,心中感受真是一言难尽。 

王实甫《西厢记》里有多处云雨高唐,如《借厢》“虽不得窃玉偷香,且将这盼行云眼睛打当”、《寺警》“无端毫客传烽火,巧为襄王送雨云”、《琴心》“怎得个人来信息通,便道十二巫峰,也有高唐来梦中”等。金圣叹极为推崇《西厢记》,金批西厢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一绝。《赖简》有一句“打扮得身子儿乍,准备来云雨会巫峡”,金批为:“《西厢》最淫是此二句”。更有甚者,《后侯》里抄自《董西厢》的一首诗,是莺莺送给张生的“好药方儿”,最后一联云:“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莺莺要主动送货上门,并用云雨自比,实在有失贵族小姐的矜持,惹得金圣叹老人狠批为:“诗丑绝”。 

柳永《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娼妓是最古老的职业之一,在中国古代娼妓业中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即大批色艺双全的妓女,不是仅靠出卖色相维持生活,而是懂得琴棋书画、诗词歌舞,她们的身价也随着才艺的水平而高涨。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中国古代,门当户对娶过来的良家女子,往往缺少才情,文人学士们就不得不到烟花巷陌去寻求浪漫情调,他们流连于秦楼楚馆、陶醉于风花雪月,记录所见所闻所经所感,留下了大量与青楼女子有关的诗歌,有观妓、赠妓、别妓、怀妓、咏妓、悼妓等类别,创造了有中国特色的狎客文学。这些作品大多流于粗陋浅俗,但也有不少感情深挚之作,有些甚至是传世名篇。 

南北朝有大量咏妓诗,多为帝王及其词臣们的游戏之作,表现男性从旁观的角度欣赏妓女的衣饰、姿容、技艺等,暴露了贵族生活的荒诞无聊。其内容如何,仅看下面这些标题就基本上明白了:宋孝武帝《夜听妓诗》、梁简文帝萧纲《和林下妓应令诗》和《夜听妓诗》、梁元帝萧绎《春夜看妓诗》和《夕出通波阁下观妓诗》、梁何逊《咏妓诗》、梁江洪《咏歌姬诗》、梁邓铿《奉和夜听妓声诗》、梁沈满愿《戏萧娘诗》、周庾信《看妓诗》、陈萧琳《隔壁听妓诗》等等。 

中唐以前也多为观妓诗,但情色内容逐渐丰富起来,男女之间有了更多的感情交流,场景从压抑的宫廷转移到了繁华的都市,作者群也从风流君臣帝王转变成风流文人。李白就作过不少咏妓诗,《对酒》是此类作品中典型的一首: 

  葡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 

  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这首短诗概括了狎妓的全过程。“葡萄酒、金叵罗”,在风月场所总少不了酒,所谓“春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酒能壮起人的色胆,也能放松人的神经,帮助人进入一种飘飘欲仙的境界。“吴姬十五细马驮”,人们杯酒言欢,其乐融融,一个妙龄雏妓随着马蹄声蓦然出现,大家必然是眼前一亮,情绪更加高昂;“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吴姬装饰艳丽,用娇嫩的歌声为嫖客提供娱乐;“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嫖客一边饮酒一边与美妓调情,直至帐底云雨,达到高潮。妓女歌舞娱客,嫖客酒色寻欢,狎妓的情色特征可以用柳永《鹤冲天》里的四个字来简单地概括:“浅斟低唱”。 

白居易也有不少咏妓诗,比较有名的是一首标题和篇幅都很长的《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全面叙述风月场所、妓女服饰、歌舞场面、欢爱过程、及别后惆怅等,特别是对狎客和妓女间的亲昵举动,描写细致入微:“结伴归深院,分头入洞房。彩帷开翡翠,罗荐拂鸳鸯。留宿争牵袖,贪眠各占床。绿窗笼水影,红壁背灯光。索镜收花钿,邀人解袷裆。暗娇妆靥笑,私语口脂香。” 

晚唐至宋,咏妓诗词更加泛滥,一些落魄文人失意于官场,寄情于风月,创作了不少咏妓词。也有很多风流高官,政事之余狎妓听歌,宴饮游赏,留下了大批“浅斟低唱”之作。杜牧是个有名的风流才子,迷恋欢场,自叙“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他还有《赠妓》、《张好好》等咏妓诗,最有名的是《赠别二首》,其一写一名少年妓女: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用“豆蔻梢头”形容十三岁少女的娇嫩,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豆蔻年华”一词即由此而来。“春风十里扬州路”表现了扬州的繁华和妓业的昌盛。“卷上珠帘总不如”一句,用的是修辞上的“尊题格”,明·杨慎《升庵诗话·卷十四》云:“书生作文,务强此而弱彼,谓之‘尊题’。”杜牧在此赞一女而贬众芳,突出地表现了少女之美。 

后人多羡慕杜牧的风流俊赏,如晏几道《醉落魄》“青楼曾占声名恶”和秦观《满庭芳》“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都是借用“赢得青楼薄幸名”一句,以小杜自比。黄庭坚《广陵早春》:“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不仅以小杜自居,还忘不了扬州“春风十里”的繁荣倡盛,这里“三生”指前生、今生、后生三世人生。姜夔借用山谷的说法,有《鹧鸪天》“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和《琵琶仙》“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等,对小杜心驰神往。 

秦观有一首《八六子》是写离情的上品,怀念上天赐于他的“娉婷”,其中“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将男欢女爱写得非常含蓄优美,给人无限暇想。“春风十里”借用杜牧诗句,暗指秦楼楚馆,因此这首词怀念的十有八九是烟花女子。琼瑶有一部纯情小说,以《一帘幽梦》为标题,大概没有想到少游这句词有不太纯洁的含义。 

王国维《人间词话》说:“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其实欧阳修的不少艳词,比如《盐角儿》“除非我、偎著抱著,更有何人消得”、《阮郎归》“翠鬟斜亸语声低,娇羞云雨时”、《滴滴金》“曲屏深幌解香罗,花灯微透”等,写床闱之事都是言语直白浅露,算不上品格多高。秦观艳词不太多,但他也象小杜一样,在风月场中到处留情,并写过很露骨的情词,如《河传》(二之一):“那更夜来,一霎薄情风雨”、《河传》(二之二):“常记那回,小曲阑干西畔。鬓云松、罗袜刬”,两首都是写幽会;《满江红》写“人间第一”的美人,有“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酥胸白。自觉愁肠搅乱,坐中狂客。金缕和杯曾有分,宝钗落枕知何日?”从“脸儿美”写到“酥胸白”,由“金缕和杯”联想到“宝钗落枕”,“性”急之色暴露无遗。《满庭芳》一词记述他与一位歌妓缱绻难忘的别情: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山抹微云”是千古传颂的名句,因而得到一个“山抹微云秦学士”的称号。其实这是苏轼讥讽他“销魂当此际”一句,“学柳七作词”,将他与柳永相提并论,戏称:“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露花倒影”为柳永《破阵乐》语。 

要说怀妓和赠妓词,柳永可能最多,《如鱼水》“共绿蚁、红粉相尤;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剔银灯》“论槛买花,盈车载酒,百琲千金邀妓。何妨沉醉,有人伴、日高春眠”、《长寿乐》“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仍携手,眷恋香衾绣被”等,都是记录他与妓女同枕共眠的难忘经历。柳永有一首狎妓词《斗百花》,非常传神地描写了一名雏妓与嫖客上床时的娇羞之态: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先睡。 

及笄少女身材苗条,举措娇媚,很招人怜爱,但她“刚被风流沾惹”,仍然“怯雨羞云”,还没有学会伺候客人,不懂得“先怜佳婿”,直到夜深仍“不肯便入鸳被”,男子要为她“解罗裳”,她却背过身去,羞羞答答地说:你先睡吧。 

被柳永“沾惹”过的烟花女子不计其数,仅在其词作中留下名字的就有不少,如 

  秀香:“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昼夜乐》), 

  瑶卿:“有美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凤衔杯》), 

  英英:“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柳腰轻》), 

  虫虫:“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征部乐》)等。 

《木兰花》四首,分咏四名歌舞伎: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 

更有一首《西江月》,一篇中就提到三名妓女: 

  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 

  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挼,姦字中心著我。 

“师师”、“香香”、“安安”都是作者的相好。“四个打成一个”,说明他们在一起亲密无间。“姦字中心著我”,用拆字法炫耀他们玩的一男三女群戏,这样的词句,也就“轻薄子”柳永才能写得出来。 

晏小山为“古之伤心人”之一,曾与许多歌女有过“悲欢离合之事”,他在《小山词》自序中记述知友沈廉叔、陈君龙家曾有莲、鸿、蘋、云四名歌妓,清歌娱客,与词人结下情缘。他作过很多首词追忆昔日情事,清辞丽句,俊美风流,被黄庭坚称之为“狎邪之大雅”。纪念小莲的词最多,有《鹧鸪天》“梅蕊新妆桂叶眉,小莲风韵出瑶池”、《木兰花》“小莲未解论心素,狂似钿筝弦底柱”、《愁倚栏令》“浑似阿莲双枕畔,画屏中”、《鹧鸪天》“手撚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和《破阵子》“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纪念小鸿有《虞美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纪念小蘋有《木兰花》“小蘋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玉楼春》“小蘋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和《临江仙》“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纪念小云有《浣溪沙》“小云双枕恨春闲”和《虞美人》“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虞美人》“蘋香已有莲开信”中既有“蘋”又有“莲”,而《临江仙》“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是将“云”和“鸿”连在一起。 

宋朝词坛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一些词人喜欢用文字游戏将妓女的名字暗藏词句之中,《本事词》记载了很多这样的词作。苏轼一次赴宴,席间有两个营妓郑容和高莹出牒,郑容求落籍,高莹求从良,苏轼在牒后题词云:“郑庄好容,容我尊前时坠帻。落笔风生,藉藉声名满帝京。高山白早,莹骨冰肌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这是一首藏头词,分叙“郑容落籍,高莹从良”。 

陈师道是“苏门六君子”之一,是个有名的苦吟诗人,词句庄重,但也有一首赠妓之作《浣溪沙》: 

  暮叶朝花种种陈,三秋作意问诗人。安排云雨要新清。 

  随意且须追去马,轻衫从使著行尘。晚窗谁念一枝新。 

词中有“陈三”,为其自谓,还有“念一”,为其所恋的妓女名,而“暮叶朝花”、“安排云雨”等句,是作者心中云情雨意的自然流露。 

秦少游在蔡州时,曾眷营妓陶心儿,别时为赋《南歌子》,末句云:“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就是一个“心”字。元末明初的散曲家汤式有一首《戏赠赵心心》,句句押“心”韵,用的是“独木桥”体: 

  记相逢杨柳楼心,仗托琴心,挑动芳心,咒誓铭心,疼热关心,害死甘心。 

  他爱我被窝里受打骂耐禁持的小心,我念他卧房中捨孤贫救苦难的慈心。 

  但似铁球儿样在波心,休学漏船儿撑到江心。 

  恁若是转关儿负我身心,我定是尖刀儿剜你亏心。 

古代女子双名甚多,如上面见到的“英英”、“虫虫”、“师师”、“香香”等。南宋词人辛弃疾有两个侍姬也是双名,但与众不同,她们分别姓“田”和“钱”,名字则是“田田”和“钱钱”,都是叠姓而来。辛晚年时将钱钱放归,占《临江仙》赠之云: 

  一自酒情诗兴懒,舞裙歌扇阑珊。好天良夜月团团。杜陵真好事,留得一钱看。 

  岁晚人欺程不识,怎教阿堵留连。杨花榆荚雪漫天。从今花影下,只看绿苔圆。 

这首词围绕一个“钱”字来写,除“一钱看”外,还有“阿堵”、“杨花”、“榆荚”、“绿苔”等,表现了作者对宠姬恋恋不舍的感情。 

以上提到的众多歌伎家姬,因为词人们的吟咏而史上留名,也有些本来就是名妓,名士们的吟咏是锦上添花,使她们更加艳名远播。宋朝的李师师在历史上大名鼎鼎,晏几道有两首《生查子》,秦少游有一首《一丛花》,都是咏李师师。张子野还特制新调《师师令》,专咏李师师。《李师师外传》载,李师师本姓王,幼年入宝光寺为尼,当时的佛弟子俗称为“师”,故名之为“师师”。她色艺双绝,名动公卿,道君皇帝(宋徽宗)也常微服私幸其居。《贵耳集》称周邦彦曾匿于床下,偷听到了道君皇帝与师师的戏谑之语,并赋《少年游》以记其事,这未免太过离奇,不足信。实际上,宋朝有两个名妓李师师,上下相去几十年,野史中常混在一起。 

钱塘苏小小艳名更压过李师师,在清人徐震所著《美人谱》中入六大名妓之列。苏小是文学故事中人物,传为六朝南齐著名歌妓,《玉台新咏·卷十》载有一首《钱唐苏小歌》:“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后人由此生发感慨,创作了大批吟咏苏小的诗词,如李贺《七夕》“钱塘苏小小,更值一年秋”、白居易《杨柳枝》“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罗隐《苏小小墓》“向谁曾艳冶?随分得声名”、元遗山《题苏小像》“只除苏小不风流,斜插一枝萱草凤钗头”等等。无独有偶,苏小小也有两个,据清·梁绍壬《苏小小考》载,一个是南齐人,另一个是宋人,皆钱塘名倡。 

中国历史上名妓还有很多,如明末清初著名的“秦淮八艳”董小宛、柳如是、顾横波、马湘兰、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门和陈圆圆。她们才情过人,色艺超绝,与一些文人学士结下了不解之缘,留下不少传奇故事,成为后人吟咏的对象。但这些名妓多遇人不淑,遭遇坎坷,结局悲惨。更有众多籍籍无闻的普通妓女,她们为生存而卖艺卖身,供男人消遣,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而文艺作品多将狎客与妓女的关系浪漫化,赠妓词中男人总是风流儒雅,怜香惜玉,女子总是娇美可爱,情意缠缅。其实,这不过是男性作者们为赋新词强说爱,试图在自欺欺人的幻觉中获得某种快感罢了。“泪珠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敦煌曲子词·抛杯乐》),欢场男子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的?反过来,以提供性服务为职业的妓女,强笑假欢,缠头是爱,其娇羞逢迎的样子也不过是逢场作戏。 

《老残游记》对此进行了透彻的分析,书中一个妓女总结过往客人的诗作,不过是两个意思:体面的说自己怀才不遇,穷酸的说红颜恩爱情深。其实若大家都是大才,没才的倒是“物以稀为贵”了。至于红颜知己,那是将歪瓜裂枣描写成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明明为几串赏钱而勃然变色,还说如何恩爱,可见全是无病呻吟。《随园诗话·卷一》引庄荪服《赠妓》诗“凭君莫拭相思泪,留着明朝更送人”,袁枚责其将真相说破,味同嚼蜡;《济公传·第二十五回》中录的一首诗,更彻底地揭露了妓女逢场作戏的实质,风流狎客们肯定觉得大杀风景: 

  烟花妓女俏梳妆,洞房夜夜换新郎。一双玉腕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 

  装就几般娇羞态,做成一片假心肠。迎新送旧知多少,故落娇羞泪两行。 

王实甫《西厢记·酬简》: 

  成就了今宵欢爱,魂飞在九霄云外。投至得见你多情小奶奶,憔悴形骸,瘦似麻秸。今夜和谐,犹自疑猜。 

  多丰韵,忒稔色。乍时相见教人害,霎时不见教人怪,些儿得见教人爱。今宵同会碧纱橱,何时重解香罗带。 

古代写男女幽会的诗歌很多,或花前月下、或洞房深处,或耳鬓厮磨、或颠鸾倒凤,或酣畅淋漓、或意犹未足,总有道不尽的柔情蜜意,看不完的欹旎风光。 

《诗经》中不乏此类作品。《召南·野有死麇》在“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和“白茅纯束,有女如玉”后接着说:“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大意是:“你慢慢地来啊,不要动我的围裙啊,不要让狗叫啊”,呈现出男子急不可耐、少女半推半就的生动场面。《齐风·东方之日》有“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大意是:“那个美丽的姑娘,在我房中,踩着我的步子走”,用一个无伤大雅的细节含蓄地表现出两人的亲近。《鄘风·桑中》的“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说得更明白,《毛诗序》云:“《桑中》,刺奔也。卫之公室淫乱,男女相奔,至于世族在位,相窃妻妾,期于幽远,政散民流,而不可止。”今人多不同意《毛诗序》“刺奔”的解释,但在汉代,男女期于桑中却成了私奔的替代说法。东汉末年繁钦所作的《定情诗》中有“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阅我颜”,是讲男女邂逅相遇,桑中幽会,但因草率结合,女子终被遗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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