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中国古代诗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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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香肌 

情爱诗歌中出现频率极高的另一个字是“香”。对女子身体的描写,“玉”、“香”两个字颇有概括性,一个表现视觉和触觉方面的白腻,另一个表现嗅觉和味觉方面的芳香。说女子身体美,用“软玉温香”,说男子怜爱女子,用“怜香惜玉”,说男女有私情,用“偷香窃玉”,甚至说美女早逝,也用“香消玉殒”。有些诗歌中香玉连用,如温庭筠诗《晚归曲》“雀扇团圆掩香玉”、后蜀阎选《虞美人》“楚腰蛴领团香玉”、南宋·刘克庄《清平乐》“一团香玉温柔,笑颦俱有风流”等。以“香肌”入诗的也有不少,如李商隐《燕台四首·春》“夹罗委箧单绡起,香肌冷衬琤琤珮”、唐·崔珏《有赠》“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苏东坡《南乡子·有感》“冰雪透香肌,姑射仙人不似伊”、宋·周端臣《题真妃出浴图》“香肌犹恐红绡重,可忍他年践马蹄”等。 

唐以前的诗歌表现女子体香比较朦胧,偏重美女的气质和气息,如宋玉《神女赋》“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晋·陆机《日出东南隅行》“悲歌吐清响,雅舞播幽兰”、阮籍《清思赋》“窈窕而淑清”和“清言窃其如兰”、南朝梁·沈约《丽人赋》“芳逾散麝,色茂开莲”、李白《清平调》“一枝秾艳露凝香”等,分别用“兰”、“麝”、“莲”、“露”、“芳”等表示美女身上或浓或淡的馨香。唐以后的诗歌,描写女性体香比较具体,且常常情色味很重。五代魏承班《渔歌子》有句“蛟绡雾縠笼香雪”,“蛟绡”即鲛绡,相传为鲛人所织的绡,极薄,雾縠指薄雾般的轻纱,雪白馨香的肌肤从薄纱中透出来,令人心动;晏殊《浣溪沙》的“粉融香雪透轻纱”,意思也差不多;大晏的句子又被小晏借用过来:“小琼闲抱琵琶,雪香微透轻纱”(《清平乐》);小晏还有《更漏子》“雪香浓,檀晕少,枕上卧枝花好”,檀晕指浅红色,卧在枕上的如花美人犹红似白,香气浓郁,充满诱惑。 

体香有各种类型,曹植《洛神赋》“含辞未吐,气若幽兰”,是吐气如兰的温香;《汉杂事秘辛》“芳气喷袭,肌理腻洁”,是扑鼻而来的芳香;五代·和凝《麦秀两岐》“异香芬馥”,是馥郁芬芳的异香;刘过《浣溪沙》“谁把幽香透骨薰”,是慢慢渗透出的幽香;周邦彦《玉团儿(双调)》“睡半醒、生香透肉”,是透肌而出的生香;辛弃疾《虞美人》“露华微渗肌香,恰似杨妃初试、出兰汤”,是美人出浴后散发的清香;《敦煌曲子词·竹枝子》“百步惟闻兰麝香”,是芳气四溢的兰麝混合之香。吴文英善写体香,有一首忆姬词《风入松》很有想象力:“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美人纤手在秋千索上留下的香气日久不散,竟然引来“黄蜂频扑”,可算是最为浓郁悠长的女人香。唐圭璋评论说:“因园中秋千,而思纤手;因黄蜂频扑,而思香凝,情深语痴。”作者正是通过这种有情无理的词句,表现了对爱姬的深切怀念。 

李清照婚后有过一段性福生活,在其《丑奴儿》这首艳词中就反映了出来: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在凉爽的夏夜,女主人精心妆扮,身着性感内衣,雪肌体香一起透露出来,似乎在有意招蜂引蝶,“笑语檀郎”一句更是大胆挑逗,卖弄风情。

写女子体香的艳词,莫过于萧观音的《十香词》。萧观音是辽道宗耶律洪基的皇后,她聪颖过人,姿容端丽,曾深得耶律洪基宠爱,但后来圣眷渐衰,她的诗作被政敌作为与人私通的证据,将其构陷致死,这是题外话。《十香词》是十首组诗,分别描写女人身上十个部位,均以“香”字结尾: 

  青丝七尺长,挽出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发)

  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乳)

  芙蓉失新艳,莲花落故妆。两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颊)

  蝤蛴那足并?长须学凤凰。昨宵欢臂上,应惹领边香。(颈)

  和羹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定知郎口内,含有暖甘香。(舌)

  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芳。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口)

  既摘上林蕊,还亲御苑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手)

  凤靴抛合缝,罗袜卸轻霜。谁将煖白玉,雕出软钩香。(足)

  解带色已颤,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消魂别有香。(阴)

  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和装。元非噉沉水,生得满身香。(肌)

欧阳修《燕归梁》: 

  风摆红藤卷绣帘,宝鉴慵拈。日高梳洗几时忺,金盆水、弄纤纤。

  髻云谩亸残花淡,各娇媚、瘦岩岩。离情更被宿酲兼,空惹得、病厌厌。

中国古代文化趋於女性化,这在诗歌方面表现得尤其突出。男人对女人的欣赏趣味偏于柔弱,诗歌中描写美女常用的字眼,体格是纤、小、细、弱,体肤是白、嫩、香、软,体态是娇、媚、轻、柔,五代张泌《满宫花》的一句“娇艳轻盈香雪腻”,基本上总结了女性美的所有主要特征。东汉班昭在《女诫》中提出:“阴阳殊性,男女异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连女才子也拥有这样的审美观,可见儒家男尊女卑的道德观念对中国社会的深刻影响。 

古代诗歌中的女子常是一副懒洋洋的姿态。《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写一位女子自从丈夫别后,整日蓬头垢面,但并非没有化妆用品,而是因为丈夫不在身边。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干,在《室思》六首其三中有“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表达了类似的意思;“治”是整理,在这里指擦拭镜子。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战国策·赵策》),悦己者不在身边,自然没有心情整理容貌了。南北朝·庾信《荡子赋》更进一步:“空床起怨,倡妇生离,纱窗独掩,罗帐长垂,新筝不弄,长笛羞吹”,充分描绘了荡子远行,怨妇独守空房、百无聊赖的生活情景。 

唐宋诗歌中更有以娇弱女子为审美对象的风气,如元稹《会真诗》“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秦观《满江红》“翠绾垂螺双髻小,柳柔花媚娇无力”、刘过《满庭芳》“每为花娇玉软,慵对客、斜倚银床”、杨无咎《瑞鹤仙》“渐娇慵不语,迷奚带笑,柳柔花弱”等。李贺《美人梳头歌》“春风烂熳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十八岁的青春少女也是一副娇慵无力的样子。 

有许多作品写女子日高倦起、懒于梳妆,带着欣赏的态度,如温庭筠《菩萨蛮》“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杜荀鹤《春宫怨》“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柳永《少年游》“日高花榭懒梳头,无语倚妆楼”、欧阳修《满路花》“金龟朝早,香衾余暖,殢娇由自慵眠”、晏几道《诉衷情》“苦无心绪梳洗,闲淡也相宜”、苏轼《三部乐(情景)》“待下床又懒,未语先咽”、黄山谷《阮郎归》“长睡晚,理妆迟。愁多懒画眉”、秦观《一斛珠》“晓镜空悬,懒把青丝掠”、刘过《浣溪沙》“雾鬓云鬟已懒梳”等。清·洪升《长生殿·春睡》描写杨贵妃:“无端春色薰人困,才起梳头又欲眠”,美人倦起以后仍是昏昏欲睡。韩偓《懒起》一诗从各个侧面描绘女子早晨懒起的娇慵之态: 

  百舌唤朝眠,春心动几般。枕痕霞黯澹,泪粉玉阑珊。

  笼绣香烟歇,屏山烛焰残。暖嫌罗袜窄,瘦觉锦衣宽。

  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唐·项斯《梦游仙》:“鹦鹉隔帘呼再拜,水仙移镜懒梳头”,连天上的仙人也是一副人间思妇的慵懒模样。五代·和凝《天仙子》也是写仙子: 

  洞口春红飞蔌蔌,仙子含愁眉黛绿。阮郎何事不归来,懒烧金,慵篆玉,流水桃花空断续。 

“懒烧金,慵篆玉”就是懒得去燃炼丹炉或刻写玉符,这些事本来是仙子的份内之事。张九龄《赋得自君之出矣》有“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温庭筠《南歌子》“懒拂鸳鸯枕,休缝翡翠裙,罗帐罢炉熏”、刘过《贺新郎》“风力嫩,异香软,佳人无意拈针线”等,都是懒得家务活也不想干了。顾夐《虞美人》“翠匀粉黛好仪容,思娇慵”、毛熙震《酒泉子》“闲卧绣纬,慵想万般情宠”、李珣《临江仙》“起来闺思尚疏慵”等,连闺思都被赋予了一种慵懒的情态。 

也有许多作品,以女子的慵懒娇弱为性感,美女都是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令人想入非非,如冯延巳《谒金门》“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鹿虔扆《思越人》“珊瑚枕腻鸦鬟乱,玉纤慵整云散”、顾夐《酒泉子》“云鬓半坠懒重簪”、毛文锡《赞浦子》“懒结芙蓉带,慵拖翡翠裙”、柳永《定风波》“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欧阳修《虞美人》“睡容初起枕痕圆,坠花钿”等。毛熙震《浣溪沙》“一只横钗坠髻丛,静眠珍簟起来慵,经罗红嫩抹酥胸”,是描写睡眠醒来后的半裸美女;黄庭坚《好儿女》有句“懒系酥胸罗带,羞见绣鸳鸯”,因懒系罗带而酥胸裸露,也是写慵懒的裸体美女。山谷还有一首艳词《千秋岁》,写女子“欢极”之后的娇弱姿态:“欢极娇无力,玉软花欹坠。钗罥袖,云堆臂。灯斜明媚眼,汗浃瞢腾醉。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 “瞢腾”就是晕乎乎的意思。末句“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以口语入词,可以说俗到极处,但又十分传神。黄庭坚的侧艳俚俗之词非常有特色,开风气之先,被刘熙载评为“金元曲家滥觞”。 

唐人的诗作里描写女子常有寄托,受冷落的女子懒起梳妆,反映的可能是诗人感到怀才不遇的心情。五代以后的曲子词里则着意刻画思妇那种慵懒憔悴的神态,常达到病态的程度。张泌《生查子》“可惜玉肌肤,消瘦成慵懒”、柳永《锦堂春》“坠髻慵梳,愁蛾懒画,心绪是事阑珊。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黄山谷《沁园春》“添憔悴,镇花销翠减,玉瘦香肌”、周邦彦《夜游宫》“甚春来,病恹恹,无会处”、程垓《临江仙》“瘦从香脸薄,愁到翠眉残”、王沂孙《金盏子》“厌厌地、终日为伊,香愁粉怨”等,都是花容销减,病病厌厌,很难说是美了。《长恨歌》写贵妃出浴:“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到《长生殿·窥浴》里被发挥成了“看你似柳含风,花怯露。软难支,娇无力”,一副病美人形象。 

梁启超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说:“近代文学家写女性,大半以‘多愁多病’为美人模范,……。以病态为美,起于南朝,适足以证明文学界的病态。唐宋以后的作家,都汲其流,说到美人便离不了病,真是文学界一件耻辱。”以娇小瘦弱为美,高大强壮为丑,反映了古人病态的审美观,这在宋朝表现得尤其突出。一次苏轼到友人家做客,主人出一舞姬起舞助兴,该舞姬身材高大,苏轼戏赠一联云:“舞袖翩跹,影摇千尺龙蛇动;歌喉宛转,声撼半天风雨寒。”其中“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本是宋初著名诗人石延年吟咏古松的诗句,苏轼拿来奚落美女,实在不够厚道。 

病态美在女性身体上的主要体现之一是对细腰的欣赏和追求。《墨子》云:“楚灵王好细腰,而国多饿人也”,追求苗条,无可厚非,但到了忍饥挨饿、损害健康的程度,就是病态了。李商隐作诗对此事进行讽刺,《梦泽》诗云: 

  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 

“虚减宫厨”是说为讨得楚王欢心,宫女们自愿节食。结果不是美,而是自戕,“楚王葬尽满城娇”虽有些夸张,却是警示人们,追求这样的病态美是如何的荒唐和愚昧。不幸的是,有这种批判精神的人寥寥无几,古风一直延续了下来。刘禹锡《踏歌词》云:“至今犹自细腰多”,看当今多少明星名模,乃至普通追风女子,都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位“伊”就是细腰君。 

柳永《临江仙引》“鲛丝雾吐渐收,细腰无力转娇慵”和《法曲献仙音》“镇厌厌多病,柳腰花态娇无力”、欧阳修《渔家傲》“漏短日长人乍困,裙腰减尽柔肌损”等,都是病态的细腰。元代艺妓珠帘秀色艺双全,又有文化修养,曾作《正宫·醉西施》一曲自伤,有“检点旧风流,近日来渐觉小蛮腰瘦”,“小蛮腰”本来就是指杨柳细腰,还要变瘦,就不正常了。辛弃疾《菩萨蛮》云:“淡黄弓样鞋儿小,腰肢只怕风吹倒”,腰肢如此瘦弱,一阵风就会将其吹倒,为十足病态。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弓鞋纤细,触地面积小,难以保持平衡。 

病态美达到极致的是女人小脚。女子缠足始于何时,史无明载,众说纷纭。明·杨升庵《丹铅录》认为唐时或六朝时已有,清·邱炜萲《菽园赘谈·缠足考》更前推至汉代甚至列国。六朝乐府中有一首《双行缠》诗:“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似乎说明六朝就有女子缠足,但诗中明确表示“他人不言好”,说明这种行为并不受到鼓励,不能作为缠足开始的证据。北宋·张邦基《墨庄漫录》认为女子缠足唐代尚无,而是起源于南唐,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清· 余怀《妇人鞋袜考》等也持这个看法。《南村辍耕录·卷十》引《道山新闻》一文曰:“李后主宫嫔窅娘,纤丽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缨络,莲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帛绕脚,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为云中,回旋有凌云之态。唐镐诗曰:‘莲中花更好,云裹月长新’,因窅娘作也。由是人皆效之,以纤弓为妙。”陶宗仪据此认定,中国古代妇女缠足的习俗始自窅娘。这也是通过个例来下一般性的结论,难以令人信服,况且窅娘缠脚是为了增进舞姿,像今日之芭蕾演员,并非以小脚为目的。不过唐镐的两句诗很有代表性,人们往往用莲花或新月来比喻女子缠过的弓形小脚,特别是“金莲”之称,早已是老生常谈。 

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女子缠足的陋习从宋代开始风行。清·袁枚在《缠足谈》中指出,古人对女足虽多以小为贵,但只言其小,不言其弓,直到北宋才有弓鞋之明证。其实弓鞋的出现应该更早一些,五代·毛熙震《浣溪沙》就提到“缓移弓底绣罗鞋”,这种“弓鞋”由罗帛制成,上有绣花,鞋底向上弯曲成弓形。宋代赞美弓鞋的诗词很多,如黄山谷艳词《满庭芳》“从伊便、窄袜弓鞋”、蔡伸《浣溪沙》“凤鞋弓小称娉婷”等。南宋词人刘过的《江城子》写一位病态美人,有句:“早是自来莲步小,新样子,为谁弓”,人说“女为悦己者容”,这位女子穿一双新样子的绣鞋则是为悦己者弓。 

精巧的女子绣鞋常是男子手上把玩之物,如唐·夏侯审《咏被中睡鞋》“云里蟾钩落凤窝,玉郎沉醉也摩挲”,所谓“睡鞋”是一种软底绣鞋,女子就寝时着在脚上,能惹得玉郎在沉醉中摩挲,可见其在秘戏中发挥的作用。宋·张元干《春光好》有“吴绫窄,藕丝重,一钩红。翠被眠时要人暖,着怀中”,抱着绣鞋为美人暖足,男子如此怜香惜玉,不难勾起女子的春情。清·张邵咏《绣鞋》有“玉郎瞥见心先碎,索傍银灯掌上怜”,将绣鞋拿到灯前细细赏玩,透露出一种鞋恋的倾向。 

一种变态行为是“妓鞋行酒”,就是置杯于女子绣鞋中行酒令,称为“鞋杯令”,鞋杯又称金莲杯或双凫杯。南宋词人杨无咎一首专咏绣鞋的《蝶恋花》,有句“掌上细看才半搦,巧偷强夺尝春酌”,女子不好意思贡献鞋杯,就“巧偷强夺”,暴露了无行文人的低级趣味。张可久是元代后期最负盛名的散曲家,他有一首《水仙子·湖上晚归》云: 

  佳人微醉脱金钗,恶客佯狂饮绣鞋。小鬟催去褰罗带,花寒月满街。

  荡湖光影转楼台。未了鸳鸯债,枉教鸥鹭猜,明日重来。

此曲表现了落魄文人脱略形迹、陶醉于风花雪月的生活态度和体验,“恶客佯狂饮绣鞋”就是借醉酒遮脸,做出鞋杯饮酒的狂态。晚张可久二十多年的元末文学家杨铁崖更有此怪癖,《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三》载:“杨铁崖耽好声色,每于筵间见歌儿舞女有缠足纤小者,则脱其鞋载盏以行酒,谓之金莲杯。”明·瞿佑《归田诗话·卷下》载,杨铁崖每过杭州,必到瞿家作客,对少年瞿佑的诗才极为称赏,因以“鞋杯”命题,瞿佑赋《沁园春》一首以呈,词云: 

  一掬娇春,弓样新裁,莲步未移。笑书生量窄,爱渠尽小;主人情重,酌我休迟。瀌酿朝云,斟量暮雨,能使熬生风味奇。何须去,向花尘留迹,月地偷期。 

  风流到手偏宜,便豪吸雄吞不用辞。任凌波南浦,惟夸罗袜;赏花上苑,祇劝金卮。罗帕高擎,银瓶低注,绝胜翠裙深掩时。华筵散,奈此心先醉,此恨谁知? 

这首词极力渲染鞋杯的种种美妙之处和对其难以割舍的依恋心态,博得杨铁崖大喜,当即命侍妓歌以行酒。 

清人方绚,迷恋三寸金莲,有“香莲博士”之称,其《贯月查》和《采莲船》两文中记录的妓鞋行酒之法,花样翻新,令人乍舌。鞋杯载酒,多达十式,分别为:莲花杯、同心莲杯、穿心莲杯、四照莲杯、分香莲杯、千叶莲杯、重台莲杯、倒垂莲杯、荷叶杯、并蒂莲杯等,每一式都有具体描述,酒杯大小、多少及饮法各有不同。更有种种赏罚酒令,细致复杂,简直匪夷所思。 

话说回来,古人对绣鞋的迷恋,其实只是爱屋及乌,对小脚才是情有独钟。苏轼有一首《菩萨蛮》,叙述纤足的种种妙处: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

  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趺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东坡先生对纤足还只是一种赏玩的态度,后代则有不少人达到了痴迷的程度。清代文豪蒲松龄所著《聊斋·绩女》里有一首《南乡子》咏三寸金莲: 

  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

  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甜。

“一嗅余香死亦甜”,以臭为香,有点变态了。更有一些“逐臭之夫”,非一亲“芳”泽而不罢休,如《采菲录》中录有一首咏小脚的诗如下: 

  褪去香鞋见玉钩,嫩如春笋实温柔。捉来不向牙尖啮,总觉情丝袅不休。 

方绚还曾仿宋代张功甫《梅品》之意,写了一篇《香莲品藻》,系统地论述女子小脚之美及赏玩之法,有“五式”、“三贵”、“十友”、“九品”等等说法,比如“香莲九品”为:神品、妙品、仙品、珍品、清品、艳品、逸品、凡品、厌品。最高为神品:“农纤得中,修短合度,如捧心西子,颦笑天然、不可无一,不能有二。”此类恋脚癖,将对小脚的赏玩当成风雅的艺术,甚至将小脚当成性具,认为一双纤足集中了女性全身之美:“眉儿之弯秀,玉指之尖,乳峰之圆,口角之小,唇色之红,私处之秘,兼而有之。”(《采菲录》)清代李汝珍在《镜花缘》中批判说,使女子缠足,“与造淫具何异?” 

早有人将小脚当成了一种性爱工具,元人吕止庵有一首散曲《夜行船》咏金莲,完全是一首淫词: 

  比如常向心头挂,争如移上双肩搭?向得冤家既肯,须当手内亲拿。

  或是胳膊上擎,或是肩儿上架,高点银灯看咱,惦弄彻心儿欢,高放着尽情儿耍。

明朝的风流才子唐寅有一首艳词《咏纤足俳歌》,不仅有“新荷脱瓣月生牙”的生动比喻,也有种种玩弄手法: 

  第一娇娃,金莲最佳。看凤头一对堪夸。新荷脱瓣月生牙,尖瘦帮柔绣满花。

  从别后,不见她,双凫何日再交加?腰边搂,肩上架,背儿擎住手儿拿。

小脚除了可以满足男子变态的性心理以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使女人无法远行,被禁锢在家中,因此女子缠足也得到封建卫道士们的支持和推行。《女儿经》云:“为甚事,缠了足?不因好看如弓曲;恐他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拘束。”缠足使无数女性经受了肉体上的残害和精神上的折磨,“小脚一双,眼泪一缸”,一语道尽了小脚女人的悲苦。明·冯梦龙《山歌·卷十》有一首桐城时兴歌《送郎》云: 

  送郎送到五里墩,再送五里当一程。本待送郎三十里,鞋弓袜小步难行。断肠人送断肠人。 

能够勉强走十里路还是很不错的,清·李渔《闲情偶寄·声容部》记载:“宜兴周相国,以千金购一丽人,名为‘抱小姐’,因其脚小之至,寸步难移,每行必须人抱,是以得名。”双脚小到寸步难行的地步,可算是登峰造极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古代女子都以小脚为美,袁枚《随园诗话·卷四》记载:“杭州赵钧台买妾苏州。有李姓女,貌佳而足欠裹。……媒妪曰:‘李女能诗,可以面试。’赵欲戏之,即以《弓鞋》命题。女即书云:‘三寸弓鞋自古无,观音大士赤双趺。不知裹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赵悚然而退。”这位李女才貌双全,见识非凡,算得上一位奇女子,赵钧台是凡夫俗子,消受不起,才会被吓得“悚然而退”!

李商隐《有感》: 

  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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