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是如何变成侏儒的──轮扁议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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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山 轮扁在堂下做车轮,看见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觉得好奇,就走上 堂来说:“冒昧请问,主公读的书里讲什么?”桓公说:“是圣人的 教诲。”轮扁问:“圣人还活着吗?”桓公说:“已经死了。”轮扁 说:“那么主公读的书,只是古人的糟粕罢了。”桓公生气道:“国 君读书,你这个低贱的工匠竟敢妄加议论!能说出道理就罢,说不出 道理立刻处死。”轮扁不慌不忙道:“我一个轮匠说得出什么道理, 不过有点做轮子的经验罢了。比如做轮子最难的是开榫头,榫头太松 了不牢固,太紧了装不进去。怎样做到不松不紧,有一定的诀窍,但 这个诀窍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只有我手上做的时候才能把握,说却 说不清楚。我想把这诀窍传给儿子,但是我说不清楚,儿子也听不明 白。所以我现在已经七十岁了,还是只好亲自动手做轮子。跟这个道 理一样,古代的圣人死掉了,他们关于治国乃至关于道的一切不可言 传的诀窍也一起死掉了。可见主公读的圣人之书,不过是古人的糟粕。” 轮扁也就是庄子的“不可言传”思想,可谓似是而非。尤其当把 这种艺术领域的个人风格,上升到认为一切科学知识都应具有个人风 格,把经验的相对非逻辑性和语言的相对模糊性,无限推论到理性的 语言领域,并且推翻逻辑表达的一切可能性,更是十足的荒谬。就痴 迷程度而言,庄子是我最喜爱的中国思想家;但在艺术领域之外,我 认为庄子是阻碍中国的技术发展和遏制科学产生的最大罪人──或许 这是爱之深而责之切吧。 我个人认为,庄子是对中国文化的发展走向影响最大的思想家 (顺便一提,韩非则是对中国历史的发展走向影响最大的思想家)。 打个比方,孔孟佛老对中国文化的影响相当于衣食住行,而庄子的思 想是中国文化的空气。衣食住行看似至关重要,直接影响生老病死, 但不被人重视的空气,却决定了怎么生、怎么老、怎么病、怎么死。 前文说及庄子的“得意忘言”思想对中国艺术的积极影响,但把同样 的思想移用于技术的积累传授和科学的继承发展,其消极作用就无论 怎么估计都不过分。在初级的技术层面,中国先民的智慧称得上举世 无双,他们的无数发明创造曾经遥遥领先于其他民族。但是这种智慧 仅限于解决具体直接的生活难题,而且由于错误地坚信一切经验和诀 窍都无法毫不走样地传授给后人,因此技术的进步就微乎其微,科学 原理的探索和总结更是不可能的事。 中国的技术起步极早,起点极高,这使中国人永远认为古人比后 人更有智慧,所以后人没有任何进一步发展和完善原有技术的自信和 动力。虽然空白领域的技术发明可能会偶然地自发产生,但任何已经 不是空白的技术领域,再也难有进步和发展。而且再多的技术发明也 永远不会归纳成科学原理──对单项技术的理论总结和传授尚且认为 不可能,更不必说对两项以上不同技术的全面概括。 所谓原理和规律,是认识到世间万物运动变化的共通性和相似性, 但庄子以及受庄子影响的中国人只看见具体技术的特殊性和相异性。 两项不同的技术,在认为其中必有共通性的人看来,一定能找到原理 和规律──哪怕暂时还没有找到。两项不同的技术,在认为其中各有 特殊性的人看来,一定只有各不相关的诀窍──而且这诀窍还极难传 授。所有的原理和规律,都一定能够用经过定义的科学语言加以精确 表达。而所有的诀窍,在从不定义的模糊语言难以精确传授的情况下, 不得已而为之的补救办法是神秘兮兮的顿悟──中国人却把这不得已 的无奈方法当做最高法门。而且“师傅带进门,修行靠自身”,能否 获得顿悟,完全听天由命。所以中国人的非理性教育特别重视严格的 择徒,中国智者往往费尽后半生心力,也无法找到一个悟性高的衣钵 传人。而科学的理性教育根本不在乎严格的择徒──只要有中人之资, 就一定能学会。中国的“学问”,越到后来越难学,因为诀窍越来越 模糊了,表述得越来越神秘了。科学的知识,却越到后来越容易学, 因为原理越来越精确了,表达得越来越明白了。 更有甚者,中国人择徒时还有传子不传徒、传男不传女或传女不 传婿等种种人为阻碍知识传播的穷讲究。千难万阻终于要传了,又因 为怕“教出徒弟,饿死师傅”,还要留一手绝活带进棺材。如果知道 别人也懂这诀窍,甚至还要设法害死他,或误导他走火入魔,钻进死 胡同,以便自己是世上唯一知道这一诀窍的人。既然自己是唯一知道 诀窍的人,应该自豪地让别人知道自己有莫大学问了吧?偏不,而是 韬晦装傻,明明老奸巨滑还要假装难得糊涂,明明以智者自居却要冒 充愚人,以避免被推行愚民政策的统治者加害。就这样,在起点上, 寻求知识和积累知识的方向已经大错特错,又在传播知识和扩大知识 的路途上一错再错,终于使开化极早的神州大地变成了蒙昧黑暗的愚 人国。靠口口相传地面授和心心相印地顿悟的中国技术,在大量自发 产生的同时,也在大量地自生自灭。一次次的战乱,在葬送无数身怀 绝技的杰出匠人的同时,也使无数技术成为失传的广陵绝唱。长达数 千年的技术失传,是一个最具中国特色的悲惨故事。 即便个别技术没有失传,要想进步和发展也难于上青天。因为中 国的技术进步,依靠的是后来者对先行者的绝对高度。后来者要超越 先行者,不得不从先行者的起跑线重新起跑,不得不站在原始的文化 地平线上与先人比绝对身高。在中国,一个绝对的技术巨人能够阻止 该领域今后的一切进步。而在一线单传、天灾人祸的重重夹击下,退 化和湮灭就无法避免。看看金庸小说中的“降龙十八掌”最后只剩下 支离破碎、徒具形似的三五掌,就能明白先秦的高度智慧为什么会退 化到近代的普遍愚昧。 而由于原理分明并且笔之于书,西方科学的进步,依靠的是后来 者对先行者的相对高度。后来者要超越先行者,只须从先行者停止的 地方接着跑,侏儒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借用牛顿的极为确切的比 喻)比巨人更高。在欧洲,任何天赋超绝的科学巨人都无法阻止科学 的再进步。也就是说,中国人的进步,靠的是个别短跑天才的破记录; 欧洲人的进步,靠的是全体长跑选手的接力跑。因此,中国技术虽然 靠着早期天才而长期领先,但没有累进,终于落后;欧洲科学虽然曾 经落后,但由于累进式的飞跃,终于在近代后来居上。而且说来可悲, 即便欧洲人才智平平(何况未必),只要运用站在中国巨人肩膀上的 方法,就迟早能够超越事倍功半地苦苦参悟口传下来的模糊诀窍的中 国智者。看到一小群叠罗汉的侏儒轻易打败在数量上也处于优势但却 各自为战的巨人,身为巨人族的一员,我的心情之沮丧真是无以复加。 撇开这一层同胞的情感,即便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看到矮小的大 卫以科学的投石机打败不懂科学的技术巨人哥利亚,大概也难免要为 巨人族叫屈的罢。 在近代不断遭遇败绩的巨人族,广泛滋生了自疑的精神病菌,巨 人族的近代后裔丧失了身为巨人族的应有自信,以为败绩不在于传统 文化的缺失和偏差,而是真正的在种族上的劣等。在膜拜绝对巨人的 崇古传统下,巨人族的晚近历史确实是一个不断矮化的历史,近代遭 受的一连串重创更使他们在心理上进一步严重矮化──也就是说,现 代巨人族的自我估计要远远低于他们可能有的实际高度。以致于巨人 族的优秀分子在本土依然各自为战、苦苦挣扎,而极少数未必出挑的 巨人一旦移居叠罗汉的国度,立刻成为科学巨匠。 中国本土的智者,至今没有完全学会叠罗汉的科学思想。陈景润 只能试图证明哥德巴赫猜想,却不会自己做出哥德巴赫猜想。因为只 有相信世间万物必有规律的文化中人才会这么猜想,随后再加以证明。 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比如近年刚刚得出证明的费尔马大定理。大部 分科学原理都是先有猜想和假说,后有证明或否证。而科学原理即便 萌芽在中国智者的心中,并且得到自由心证,他们也不敢宣布这是一 条原理,而只会把它深藏在心中,作为一个不可言传的诀窍──并且 是秘而不宣的秘诀。这就是为什么我痛恨被中国人津津乐道的禅宗及 其所谓顿悟的理由之一。中国的一切有价值的知识,几乎都是任你胡 猜的公案,都是永无正解的秘诀──有正解也没人告诉你!这些秘诀 的用语都是切口、哑谜、隐语、黑话,具有无限的歧义性、多义性和 模糊性,甚至有故意误导的反向表达和语言陷阱,不经“高人”指教 点拨和面授机宜完全是天书,根本摸不着门径,甚至误入陷阱、走火 入魔而大吃苦头。 概括地说,中国文化是“意”的文化,西方文化是“义”的文化。 义可定而意不可定,义精确而意模糊。意的文化是诗的文化、艺术的 文化;义的文化是真的文化、科学的文化。诗与真,艺术与科学,是 人类文化最大的两大分野。由于中西文化都有一点走极端,甚至可以 认为,中国文化是“意淫”的文化,西方文化是“义淫”的文化。庄 子思想的功与罪,由此也就一目了然。 回到本文开头的寓言。轮扁认为斫轮之道不可言传,乃至中国人 认为一切“道”都不可言传,根本原因在于对“道”的所谓绝对性的 错误认识。凡是相信可能有绝对真理的人,要么认为自己不可能认识 “道”,要么认为自己虽然彻悟了绝对的“道”,但却无法传授给任 何人,因为“可道非常道”(老子),说给你听已不可能说完全,即 便说得再完全,你也不可能完全理解,如是等等。这样,在信仰上就 会陷入绝对的原教旨主义,在政治上就会陷入绝对的专制主义,在科 学思想上就会陷入绝对的怀疑主义。然而真正的科学思想从不宣布世 界上有任何绝对真理,他们老老实实地寻求相对的暂时的局部真理, 哪怕真理暂时被曲解了,但真理在被曲解的同时也会发展,甚至只有 在曲解(曲解很可能只是原教旨主义者的看法)的前提下才能发展。 真正相信真理、相信未来、相信进步的人,不会因为郢书燕悦而勃然 大怒,反而会因为郢书燕悦使燕国得到大治而喜出望外。 相关链接:教师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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