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之微与大干世界(生命大自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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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雪妮: 来信及随信寄来的文章一并收到。你说你只是在老师布置的作文之外搞一点儿写作练习,只能算习作,要我千万不要见笑。但我看你写得是越来越好了,不但文笔好,而且思想也很前卫。我想把其中的一两篇介绍给一家杂志,如果得到发表,相信可以增强你写作的信心。 其实,作文不是很难的事情。只要你粗通文墨,用心灵去观察大自然和社会生活,把自己看到的和感受写下来,就是一篇文章了。如果你再注意遣词造句,立意谋篇方面的修养,在这些方面下一定的功夫,你就会登堂入室,成为行家里手。我们应该打破写作的神秘感,开掘心灵的悟性,把自己的潜能发挥出来。常言说:悟性就在你的脚下。我在这里说的悟性,就是要接通你的心灵和客观万物的精神联系。咱们已经谈过很多这方面的话题,上次说的是鸟,这次从小小的昆虫说起。 昆虫真是太微不足道了,可是昆虫之微,同样可以生发出微言大义来,就是说,在昆虫身上,我们也可以发现人生本质上的一些东西,我们的心灵和小小的昆虫也会产生某种精神上的联系。先看一首诗--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是初唐诗人骆宾王《咏蝉》中的句子。蝉鸣高树,露重风多,飞难进,响易沉,谁相信你的高洁?谁又会把你的心思告诉世人呢?这哪里是在咏蝉,分明是借蝉而自道,说的是自己的境遇和心情嘛!我们在这里看到了诗人和昆虫的精神联系。 你刚刚读过十九世纪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的《昆虫记》,你说这本书有趣极了。它不但能使我们增长自然方面的知识,还能给我们精神上的愉悦,可见他不是为写昆虫而写昆虫。现代派文学大师卡夫卡写过一篇小说《变形记》,主人公睡了一夜觉,早晨醒来竟然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甲虫,表现了现代人精神上的孤独和异化。这说明,我们人类的确可以和小小的昆虫发生某种精神上的联系。正是:万物皆可入诗文,底事全在一个真。烹文煮字方寸地,深情至理平常心。 好了,咱们别扯得太远,先抛几块自己的砖头-- 蜻蜓 ......有一天--当然是在九月里--我在公园的小径上走,就发现了它--那只红蜻蜓。 它怎样熬过肃杀的九月之夜?它蜷缩在那朵晚菊硕大的花萼下做过一个怎样冷冰冰的怪梦?这我可不知道。反正在斜阳开始心绪不佳的时候它出现了。它先是在酸风射眸的秋气里悠悠地飞,接着就落在我脚前的一块石板上。我看它的双翅还很强健,这是一只年轻的蜻蜓。从夏天到秋天,它的父兄们先后死去了,但是,它们全都度过了最好的日月。而它却赶上了式微的时代--如果把这萧索的九月算作蜻蜒的一个时代的话。 "夏虫不可语冰。"何必"语冰"呢! 秋风、冷露、飘零的黄叶;不由自主地在斜阳下翻着筋斗而不知所止;在漫长的寒夜里蜷缩在花萼下做着怪梦;即便在晴朗干燥的天空中费力寻觅,也不易寻得一只充饥的蚊虻......这一切,它的父兄们是全不知道的。 --幸,还是不幸7 .哦,这违时的浪子,把胡萝f、条儿般的细腰肢伏在尚有余温的石板上,静静地休憩了。太阳发出冷笑。这造物主不经心的杰作正在走向永恒,但它并不自知,它在下午和暖的空气里感觉良好。我俯视着这小小的生灵,一丝悲悯浮上心头。这悲悯是因为我了解它的命运,预知它的归宿。在我注视它的一瞬间,它的生命悄悄地耗损去了。可是我也忽然间感觉到,有一双同样悲悯的眼睛在岑寂的虚空中也在向我注视,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我与这蜻蜒,两个生命,谁更渺小,谁更盲目呢? 我不知道。 我伸出了手,很茫然的。蜻蜓在我的手里惊恐地挣扎起来。它的薄翼震颤着,试图挣脱这不测的命运。我审视着这飞虫,对于突然间失去自由甚至将失去生命,它吓坏了。一个个体的生命是多么容易被突如其来的厄运所击败,挣扎是徒劳的。所谓命运是什么呢?是不慌不忙走向永恒的时间吗?是无可逃避的黄昏和冷露初霜的长夜吗?还是一只极其偶然地伸过来的手? --这一切构成了命运。而命运几乎是无可逃避的。九月,蜻蜓的式微时代。这只蜻蜒捏在我的食指 和拇指间,它极其偶然地落在我脚前的一块石板上,由此我理解了宿命的奥义。我举它向高远的天空,然后松开手,它向一棵树的梢头拼命逃去...... 黄昏正在来临。 无论如何,这是今年最后一只蜻蜓了。 --《山自为山·最后的红蜻蜓》 一语中的:生命的局限。 甲 虫 于是我遇到了秋夜里的一只甲虫。 这甲虫本是活在树丛中草窠里的,全怪那盏路灯明晃晃地诱人,它就扑奔这亮儿飞来了。它飞来时用足了力气撞到了灯泡上,把它的兴奋、激动和对光明的渴望全撞碎了。于是,它一个筋斗翻落在灯柱下的水泥地上。它艰难地蠕动,继而缓慢地爬行,它在恐惧和绝望中哭泣(如果甲虫会哭泣的话)。倘若事情到此为止,那么甲虫说不定会重新爬回黑暗的草窠里去。可是一个行人走过来(这行人是我或者不是我),他为了什么事心里正窝着火,他又不是绝不杀生的佛教徒,于是,他的一只脚落在了甲虫身上......当我注视这甲虫的尸骸时,我想到命运的偶然性问题。假如它没有看见路灯的光明或者虽看见了而不受诱惑,假如它恰巧不是掉落在行人必经的水泥路上,假如没有那个行人或者虽然走来一个行人而他却心情愉快......昆虫是否会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呢? --《山白为山·秋夜的甲虫》 一语中的:命运的偶然性。 野蜂 夜深时分,我耳畔传来一种嗡嗡嘤嘤细如游丝的声音,在我的台灯前出现了一只野蜂。它先是把自己小巧的身子贴在台灯罩上,对这种陌生的环境感到陌生和惊奇;不一会儿,灼热的光芒使它惊慌失措,它飞起来,在白炽的光晕中扑来扑去,最后扑到桌案前的白粉墙上,飞速地扇动翅膀,急促尖厉地叫着,因为找不到逃逸的方向和路径,陷入了一种深刻的恐惧和绝望之中。我放下笔,饶有兴致地欣赏这陷入困境中的小小生灵,心中萌生出一种残忍的快感。一个盲目的生命,在尺幅之地徒然地寻觅,坚韧地奋斗,又恐惧又焦躁,想突破厄运的重围;一个人,如同一个上帝,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可怜无助的生灵。他知道那生灵挣脱厄运的路,他只须轻轻地援手,那绝望悲泣的生灵即可获得新生。可是,他只是闲闲地坐着,漫不经心地作壁上观,在那渺小的野蜂无望的冲撞中他竟漾出无声而快意的笑来,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残忍。 我不知道上帝是否这样笑过。米兰·昆德拉引用一则犹太谚语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上帝对人类的思索发笑,那么,人类的行动呢?尤其是那些愚妄而盲目的行动,他能不笑吗? --《山自为山.残忍》 一语中的:盲目而渺小的生命易于陷入困境。 好了,雪妮,我已经抛出了几块砖头,应该而且能够引出一块宝玉来了。佛家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好比微雕艺术家,在一个极小的对象上可以创造出繁复精美的艺术世界,我们在小小的昆虫身上也可以关照人类自身的命运。前引几段文章,都是陷入困境或绝境中的昆虫引起作者对个体生命悲剧性的思考。这种思考或许难以令人愉快,因为真理并不总是令人愉快的。现在,让我们离开这种形而上的精神苦役,去随法国作家列那尔度过一个静谧的夜晚吧-- 这只黑黢黢的虫子,如今已倦于漂泊,此时漫游归来,正在细心整理他那片荒芜了的园地。 首先他耙平了那条窄狭的沙土小径。他从房屋门槛上清除掉散落的木屑。他锉断了那棵拦路的巨大野草。 他休息一下。 然后他给他那只精微的小表上发条。 他上好了,还是表坏了?现在他再休息一小会儿。他又回到屋里,关上门。 他在那个结构灵巧的锁孔里久久不息地转动钥匙。 喏,他谛听: 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过他还是感到不大安全。 于是,仿佛是通过滑车的小链索,格磔格磔地转动,他下到土地深处。 什么也听不见了。 在沉寂的旷野中,几株白杨伸向天空,像手指似的指着月亮。 --《列那尔散文选·蟋蟀》 一语中的:在别人睡觉和聊天的夜晚,列那尔观察一只蟋蟀并把它写下来,于是他成了作家列那尔。 噢,原来是这样啊?对,就是这样。 你的叔叔 5月28日 相关链接:教师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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