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肉相连的情感是文章的命脉：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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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雪妮： 这将是你在高中期间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不久，我将到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流域去采风，可能要走上两个月左右。我相信这次远行，对我的创作会有极大的帮助，回来之后，我会把我的见闻详细讲给你听。雪妮，你在高三期间，要全力以赴准备高考，所以功课是第一位的，我们关于读书和写作的讨论也可暂时中断一段时间，以使你潜心于各门功课的学习。 这次我谈的还是和写作有关的话题。 在这个城市里，近些年，街头常常伫立着一些身强力壮的男人，这是一些等待别人传唤和雇佣的临时力工。他们可以为雇主做一些扛扛抬抬的工作，必要时，也可为人做些技术性不很强的粗活，活儿一完，立刻就可以拿到微薄的工钱。我们经过他们的身边，看他们在骄阳或寒风中伫立，等待雇主，等待渺茫的不确定的机会，揣想着他们的家庭身世，喜悦忧伤，内心里不由生出无限的同情和感叹。本城的晚报正在搞"城市打工者"的主题征文，一个青年拿来一篇文章给我看。 这青年刚读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穷人》，这是一部书信体小说，也是作家的成名作。他或许从小说的题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 目和形式受到启发，用一个晚上，一挥而就，写出了一篇题为《一封家书》的文章。文章不乏生动感人的甸子，写主人公如何在一个寒冷的夜晚在摇曳的烛光下给妹妹写信，他如何苦闷，如何忧愁，充满了自怨自艾的情绪......看了之后，我竟没受到多少感动。我问他，这个打工者读过几年书，他受的是什么教育?他情感的表达方式为什么像雪莱和拜伦呢?他住在哪里?他怎么吃饭和睡觉?他有朋友吗?有人帮助他吗?他的父母呢?他怎么能收到妹妹的回信......这些问题，他都不能确切地回答。我说，他的忧伤不是打工者的忧伤，而是一个不幸的诗人的忧伤，虽然不乏动人的句子，写作者在写作中也被自己刻意营造的虚假的情绪所感动，但倘若把这篇文章读给那些街头打工者，他们一定会莫名其妙，因为这里写的不是他们。他们大多是中国的青年农民，从父辈的土地上走进都市，受过教育，但没有很高的文化，指望用自己的汗水改变生活和处境。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家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o 0...不了解写作的对象，和他们没有血肉相连的情感，就没法写好他们。 为了使这青年体会写作的真谛，我重新写了《一封家书》，以下是这篇文章-- 妹妹，你好! 来信收到。我去张胖子那里取信，张胖子脸色很难看'，说：你是干吗的，把信往这儿寄?以后不要把信寄到这儿来，没人给你经管!说着，就把信扔出来，把小窗子啪的一下关上了。我从地上捡起信赶忙走了。今后写信就不要往那儿寄了，怕是收不到。你可以把信寄到第七中学，写上"康金生转"，我就能收到。康金生是我认识的李大姐的丈夫，在第七中学当体育老师，他们两口子心很好，同意给我转信。 这次随信寄上二百元，做你这学期的伙食费。你不要光顾省钱，舍不得吃饭。要是把身体搞垮了，书还怎么念呢?妈妈在地下知道了，她一定会难过。记住哥的话，我会供起你的!我是个男子汉，有的是力气，凭力气还是能挣到钱的。我受点儿苦算什么，妹妹能考上大学，就是给妈争了气，宽了妈的心!记得你收到入学通知书那天，妈是笑着咽的气，拉着我的手，让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念完大学。咱得记住妈的话，你一是要注意身体，吃饱饭；二是要好好学习，钱的事你不要管，有哥呢! 昨天我运气不错，往六楼扛了三袋水泥，那家雇主给了我十二元；下午我又去给一家家具店卸家具，又挣了八元，这就是二十元。三盒盒饭用去四元五，卸家具时，店里每人发了三个馒头，所以我昨天吃得很饱，剩下十五元五角钱。李大姐当清洁工，给我捡了一双大头鞋，没怎么坏，我花两元钱修了修，穿在脚上可暖和了，今年冬天就不用买鞋了。 我们这些马路上的力工，人家叫我们"马路天使"，这名还不错，就是活儿不固定，找到活儿时可以挣一笔，找不到活儿就白挨一天冻。我们盯着路上的汽车，最喜欢半截槽子和大卡车，因为那有可能是雇主。小轿车可就没门儿了--哪有用小轿车拉我们去干活的呀!车一在跟前停下，我们就知道来活儿了，拼命地往前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上车，上去晚了，抢不上槽，就没你的活儿了。有时雇主要三四个人，可是一下子上去十来个，雇主就呵斥我们，骂骂咧咧往下拽。谁都想占据有利位置，把住铁栏不撒手，倒霉的人就被人拽下去了。昨天二柱就硬给拽下去了，车一开，春来还嬉皮笑脸地给二柱打飞吻。我没敢看二柱的脸，踢了春来一脚，干吗要伤二柱的心哪! ......我一提起笔就写这些烂事，算了，不写了!我最高兴的是你又考了第一。估计年前我能挣上二三百元，寒假前就不再给你寄钱了，也不写信了。我想寄给杨老三一些钱，还妈死时欠的债。要能剩下三五十元的，就留着咱们过年。妹妹，记住哥的话，人总是往前走的。咱只要挺起腰杆，天大的困难咱也不怕!我常想起你信里写的那句诗："......青草在风中起舞，艾蒿在歌唱，这梦中的絮语，夜夜萦绕我的梦，可你的儿女们，总要走向远方......"这是你暑假回来，咱们给妈上坟时你写的。我一读这诗，就想到妈的坟，想起妈死前的话。让我们坚强起来，咬着牙，走下去，远方总是美好的! 祝你学习进步! 哥哥1998年1月12日 实在的生活，实在的情感，实在的人生......写文章要的是这个。这篇文章发表后，报社接到很多电话和来信，要为兄妹两个捐款，编辑费力做出解释，才使众多的好心人作罢。 文章获得征文一等奖。 我们再来谈一首叶赛宁的诗-- 你还活着吗，我的娘? 我也活着。问你好啊，祝你健康!愿那难以形容的黄昏的光辉，常漾在你的小屋上。 每当我读到俄罗斯诗人叶赛宁《给母亲的信》这首诗的开头几句时，我的眼里总是噙满泪水。一个远方的游子对母亲的第一句问候是："你还活着吗，我的娘?"然后告诉母亲："我也活着。"母子之间刻骨铭心的思念通过这旬寻常的然而又是震撼人心的问候表达出来了，这是多么悲喜交集难以言传的情感啊! 来信说，你为我深深忧虑，内心里充满了悲伤。 你穿着破旧的过了时的上衣，一次又一次徘徊在大路上。在夜晚蓝色的黑暗中 你眼前总是出现同样的景象--仿佛有人在酒吧间的斗殴中 用芬兰刀刺入我的心房。 母亲对远方游子的忧虑，她的思念方式尽管是独特的，然而又是普天下所有母亲的共有之心。这个贫寒的母亲是我们所有人共有的母亲。倘若把这样的诗句读给你的母亲，她一定会说：是的，当妈的都是这样的!儿子安慰母亲说-- e4e 没有的事，亲爱的!放心吧，这只是痛心的梦幻。 我不是那样不幸的酒徒，糊涂地死去，也不见你一面。 我还是像从前一样温柔，我只有一个愿望， 就是尽快离开纷扰的烦恼，回到我们那低矮的小房。 母亲听到儿子这样的话，会怎样的喜泪滂沱，翘首企盼啊! 我会回来的，当春天降临， 我们白色的花园又伸开绿枝的臂膀。只是请你在黎明到来时 不要唤醒我，像八年前一样。 不要惊醒我的好梦， 也不要为我壮志未酬而不安--在生活中我已经历了 过早的损伤和疲倦。 不要教我祈祷，不应该! 对旧的东西我已不再眷恋补偿。你是我唯一的援助和慰藉，你是我唯一的难以形容的光亮。 浪迹天涯的游子疲倦了，他看透了人生，同时也寻觅到了人生最宝贵的真谛--母亲是他唯一的光亮。他只有一个愿望--静静地不受烦扰地睡在母亲的身边。这深沉的忧伤和对母亲的眷恋是怎样打动我们的心啊!最后，儿子嘱告母亲说-- ' 那么，忘记你牵挂的痛苦吧，也不要再为我深深地担忧，不要那样常常到大路上去，穿着过了时的上衣，又破又旧。 儿子的话具体，实在，就像生活本身一样，然而它是多么令我们感动啊!贫寒的母亲，倦归的游子......生活是朴实的。华丽的辞藻只是无聊的游戏，真实的情感才是文章的命脉。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另～封信，那是咱们都熟悉的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万卡》。万卡，～个九岁的小男孩，一个受尽打骂凌辱的鞋店学徒，给远在乡下的爷爷写信，诉说他的苦难，倾诉他对爷爷的思念，恳求爷爷接他回乡下去......我仍然记得初读这封信时偷偷流下的泪水，这是我少年读书时最受感动的一次经历，我记得自己好多天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坠着一样，沉重得要命。我总想，万卡的爷爷会收到那封信吗?万卡在信封上写下"乡下爷爷收"，就把信丢进信筒里去了，爷爷怎么会收到呢?倘若收到了，爷爷会怎样痛苦，会接小孙子回去吗?倘若收不到，万卡会怎样盼望......小小的孩子怎能承受这一切呢? 这种内心的牵挂持续了多年。回顾这次少年读书的经历，我渐渐体悟到了文学写作的一点真谛。 从我自己的写作开始，谈到文学名家的作品，我们会看到，是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情感打动了我们。你来信常常问我，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得好，我觉得，一切所谓的写作技巧和结构章法都是次要的，没有人下笔之前念念不忘技巧之类的东西。他只是有话要说，有情感要表达，如果他感动了自己也感动了别人，那就是好的文章。了解写作对象，与之有血肉相连的情感，这是写作的基础。汤显祖写作《牡丹亭》时，写至情尽处，竟哭倒在柴堆上。当时他正写到丫环春香祭奠死去的小姐杜丽娘，当他写下"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一段唱词时，感同身受，悲从中来，不能自抑。福楼拜写作《包法利夫人》，写到爱玛服毒一章时，竟然感到自己有砒霜中毒的症状，慌忙去找医生诊治......这都是作家和写作对象血肉相连，物我两忘的例子。只有把生活、人物和你的写作对象想得那么实在、具体、可触可感，你的情感才会有所附丽，一切天马行空的所谓激情都是靠 福楼拜 (1821-1880) 不住的。一句话，真实的生活，血肉相连的情感，这就是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雪妮，这两年间，我们通了好多信，从读书开始，谈到了一些名家名作，所谈固然是蜻蜓点水，不能深入，目的无非是引起你读书的兴趣。正如英国历史学家麦考莱所云："没有一件事能比我知道一个女孩子喜欢读书更让我高兴的了，当这个女孩子长得像我这么老时，她自会发现，比起馅饼、糖果、玩具、游戏甚至观光之类，书要好得多了。"我很高兴你是个热爱读书的女孩儿。接着，应你的强烈要求，我不揣冒昧，从我自己的写作实践开始，谈了我自己的一点粗浅的写作体会，当然，也没有什么高深的东西。我们从故乡及童年的记忆开始，谈了父亲、母亲、老祖母的情感写作，接着我们讲到笔下的动物、鸟和昆虫，最后归结到一点，就是我们写作者首先要和写作对象有血肉相连的情感。在我们的信件往还、电话和会面交谈中，我知道你领会了我的意思。你总是抱怨，你所看到的谈写作的书，少有从你们这样的高中学生入手，深入浅出而又趣味横生地使你们直接受益的。我给你的信虽然满足不了你的愿望，但毕竟你读懂了一些东西，而且引起了你求知的强烈兴趣，这是我感到高兴的。雪妮，你老是说，这些通信耽误了我宝贵的写作时间，你感到抱歉和不安。不，我愿意给麦考莱的话补充一句："没有比和一个女孩子无拘无束地谈读书谈写作谈人生更让我感到快乐的了。" 很快你就要升入高三，全神贯注于功课吧，等你进入大学时，再接着谈，那时的话题可能要有些变化了吧! 再见 你的叔叔 6月26日 相关链接：教师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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