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世界学术界的地下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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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世界学术界的地下文献

  ——关于郭店竹简的对话 

 庞朴 王博

    编者按:沉睡于我国湖北荆门郭店村二千余年的八百多枚竹简终

于面世。这批竹简大约制作于公元前310 年至公元前300 年间,那是

孟子,庄子,屈原仍然活着的年代,这一重大事件引起了世界学术界

的兴趣,国际儒学联合会已在北京召开过多次研讨会;美国哈佛大学

也组织了一批学者对这些竹简进行了逐字逐句的研读,并举行过多次

会议;另外如达慕斯大学,芝加哥大学和加拿大汉学界也都对此极为

尖注。目前,国内外学者都期待着中国的专家们提出自己的见解。中

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庞朴研究员,曾多次在国内外作过有关郭店

竹简的学术报告;北京大学哲学博士王博是研究道家的青年学者,曾

参加者美国汉学界关于郭店竹简的讨论,我们特请他们进行这次对话,

以飨国内外读者。

  郭店竹简引起世界汉学界极大关注

    王博(以下简称王):从本世纪初到现在,我们对古代思想和文化

的认识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功于数量丰富的

考古发现。这些发现中最近的一次当然是湖北荆门郭店一号墓里的竹

简,它们已于九八年五月份正式公布。(参见文物出版社《郭店楚墓

竹简》)我知道,您对考古发现一直都很有兴趣。

    庞朴(以下简称庞):是的!我初步整理了一下最近几十年文献

出土的情况。远的不说,单说七二年到九二、九三这二十年间出土的

文献,已经相当可观了。七二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了五千多

枚竹简,其主要内容是兵书,比如《孙子》、《孙膑》、《六韬》等;

然后是二三年湖南长沙马王堆帛书,同年在河北定县(今定州)也出

土了一批竹简,这批竹简年代较晚,是西汉后朗。里面比较重要的文

献是《论语》和《文子》,《论语》的内容跟通行本差不多,没有什

么特别的地方。《文子》相对而言重要得多,因为它可以为过去有关

《文子》真伪问题的讨论提供直接的证据;接下来是七五年,云梦睡

虎地秦墓里出土了秦律。—共一千一百多枚竹简,全都是法律条文和

案例;然后是七七年安徽阜阳出土了汉初的木简,其中有《诗经》、

《周易》,还有《仓颉篇》;八三年,湖北江陵张家山出土了汉初的

竹简,主要足医书;然后是八七年包山楚简,内容主要是关于祭祀的

文献、还有一些案例;接下来是九三年,江苏东海,出土了一批西汉

后期的简牍、主要是文学方面的东西;向年出土的当然还有郭店竹简。

郭店竹简从字数上来说,并不算太多,只有一万三干多字,但从内容

看,其价值之高,实属罕见,这是无法用字数的多少来衡量的。总的

来说,我觉得郭店竹简的出土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当然此后还

有一些文献出土,比如九六年长沙走马楼出土了一个三国时代吴国的

档案库,共有竹简十多万枚,大概超过了这二十年来所有出土文献的

总和,这对于研究当时的社会史经济史无疑是有用的,但在思想史上

几乎没什么价值。

    王:正如您所说的那样,我们关注出土的文献,主要还是从思想

史的角度。其实在这个方面,还有一些没有整理公布的材料,像上海

博物馆收藏的一批竹简,以及流失在外的一些文献,可能都非常有价

值。饶宗颐先生就曾提到,除了郭店以外,上海博物馆和他本人于里

都收藏着抄有《淄衣》的竹简。而且年代跟郭店差不多。这样一来,

仅《缁衣》一文,我们就发现了三种本子。这对于先秦思想史的研究,

无疑是非常有意义的。当然,有些材料我们现在还无法看到,也就不

去提它。单就郭店竹简来说,其价什确实如您所说,实在是难以估量。

郭店竹简公布以后,国内外学界都异常关注,据我所知,您在国际儒

联已经组织过几次关于郭店竹简的讨论。而九八年五月,在美国的达

慕思大学也开了一次以郭店《老子》为主题的讨论会,与会者有来自

欧美、中国和日本等地的学者。美国的大学,如芝加哥大学在同月也

在读郭店竹简里的《性自命出》了。从整个汉学界关注的情况,我们

也可以看出这一材料的重要性。

   

  填补由孔子到孟子之间儒学史的空白

    庞:它的重要性主要还是在于它的内容。它的内容之所以重要,

在于它为我们理解从孔子到孟子之间的这一段空白,提供了许多线索。

我们一直都在讲“儒分为八”,而“儒分为八”的具体内容我们却一

直都搞不清楚,最明显的,所谓思孟学派里面的“思”,我们就搞不

清楚,至于颜子学派,则更是只听说过,这一学派的具体主张是什么,

根本无从了解。郭店竹简里虽然没有颜子的东西,但听说上海的那批

文献里有颜子两篇。如果我们将这些文献结合起来,那么我们就有可

能将孔子到孟子之间的这段空白填补起来,而这一段空白,对于理解

儒学发展史至关重要。虽然这批材料的出现还并不能解决全部问题,

但至少有几个很重要的观念是可以弄清楚的了。

    王:您刚才提到儒分为八的问题,但目前郭店这个文献,很多人

认为只是子思氏之儒的作品,您是否同意这个说法,如果同意的话,

那我们显然也只是了解了八派中的一派而已。

    庞:这个说法我大体上同意。但我前面已经讲到,上海博物馆的

那批文献里显然有颜子学派的东西,就我看到的目录说,里面有颜子

两篇。郭店竹简看起来可能主要是子思学派的文献,或者说思孟学派。

其中《五行》和《淄衣》无疑是非常确定的,而且这两篇内容相当完

整。以此为坐标,那些思想相近的文献,就可以划归思孟学派。就这

一点而言,我想《性自命出》极有可能是子思学派的东西。至于是否

像有些先生所说,这就是《子思子》多少篇,恐怕还要作进一步的考

订。

    王:我对于认为这批文献就是《子思子》多少篇的观点一直将信

将疑。虽然历史上有一些资料可以证明《五行》和《绍衣》与《子思

子》的关系,但如果将这批文献(就其中儒家的部分而言)作为一个

整体,那么它在思想上是否完全一致,就很可怀疑,当然这一点恐怕

还要做进一步的分析。仅就竹简本身来说,它们的形制就不是完全一

样的。很多人认为,形制不一样也就意味着来源不同,也就是说,这

些竹简是从不同的途径中来的。这样似乎存在一种可能性,即它们可

能来源于更多的学派,而不仅仅是子思氏之儒。

    庞:从思想内容上看,《语丛四》就明显地不一样。《语丛四》

和《语丛三》在形制上似乎也不一样。

    王:对,是不一样。

    庞:郭店这批竹简大概可以区分出几种形制呢?三四种有吗?

    王:不止。如果作详细区分,大概可以区分出十余种来,而且其

中的区别较为明显。

    庞:如果是这样,做考古学研究的人就可以大做文章了。关于形

制的问题,我觉得不能简单地看。首先,这批文献不一定是在同一个

计划下抄成的,它不是一时一地抄的,抄写的来源不一样,所以形制

也就不一定完全一样。而且不一定同形制的都是同一个思想、同一个

学派,不同形制的就不是同一个思想、同一个学派。我觉得做考古研

究的人,有时容易见物不见人。对形制的差异作认真地研究当然有必

要,但我们不能将这个问题简单化:以为形制不同就代表思想学派不

同,而完全不考虑其思想内容究竟怎样。比较起来,我们还是倾向于

从内容出发,从内容上看,会看出许多不—样的东西来。当然,这里

面除去《老子》以外,主要还都属于儒家的一个学派。上海那批材料,

从我看到过的目录看,内容要比这更丰富。

    王:我们刚才曾经提到郭店这批竹简意义非常大,除去它的内容

方面的重要性以外,还有一点是这批文献的年代非常早。考古学界认

为是在公元前四世纪末,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在公元前310 年到公元

前300 年之间。虽然在考古学界以外,还有一些学者持有异议,但既

然没有什么特别令人信服的证据,我们现在还是依据考古学界的看法。

我印象中,您在其他场合曾将郭店竹简与晋代的汲冢竹书相比。

    庞:汲冢竹书的出上是在公元279 年,即晋太康二年,据记载当

时出土的竹简有数十车,约三十余万言。可是出土以后不久,遭逢兵

乱,大部分都散失了。汲冢竹书里,影响最大的有两本:《竹书纪年》

和《逸周书》。当然从现存的目录看,里面还有很多非常有价值的东

西,可惜我们都没有看到。

  《太乙生水》提供了一种宇宙生成论的新模式

    王;郭店竹简里最早受到关注的无疑是《老子》。在竹简术整理

公布出来以前,有一传言说郭店竹简里面的《老子》是对话体,当时

我们都很震惊,现在看起来,这都是误传厂。整理者将郭店竹简见里

《老子》分为三组,也就是说一共有三个本子,而且在《老子》丙本

后面,还附有一篇《太一生水》。据我所知,您对郭店本的《老子》

和《太一生水》都很有兴趣,您是不是能在这里谈—谈您的看法。

    庞:提到《太—生水》,我倒想问问你,你说《太一生水》算不

算《老子》丙本里面的内容,从竹简的形制上看,两者是完全一致的。

    王:我觉得应该把它们分开,因为从文体和内容上看,它们应该

是两个东西。这一区分就好像把《鲁穆公问子思》与《穷达以时》分

开一样,因为抄写这两篇文章的竹简的形制上也是一样的。

    庞:这正好印证我刚才讲的,我们应更多考虑思想内容而非形制。

    王:把思想和形制结合起来考虑,恐怕会更全面。

    庞:从竹简的内容看,《太一生水》和《老子》无论如何不能合

在一起。首先是文体不一样,《老子》是哲理诗,《太一生水》是散

文。从思想上看,《太一生水》实际上只谈了一个问题,也就是宇宙

发生论的问题,而《老子》则显然不是,《老子》的气派要大得多。

    王:而且在《老子》那里,宇宙发生论其实只是一个背景、一个

铺垫,并不是它主要讨论的问题。《太一生水》就不一样,它专门讨

论宇宙发生论的问题,并且把它作为自己兴趣的核心。

    庞:《太一生水》里面所讲宁宙发生论很有意思,甚至可以说有

一点奇怪。我们过去知道的几种宇宙发生论:一是《周易》的系统,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二是《老子》的系统,道少一,—生二,

二生三,三生万物;再有就是《易纬。乾凿度》,太易、太初、太始、

太素。然而,《太一生水》里面的宇宙发生论就完全不一样,“太一

生水,水反辅太—”。反辅这个观念在以前任何宇宙创生论里都没有

提到过,以前都是单向的。为什么会有反辅这个观念呢?我有一个猜

测,就是太一是后来加上去的,其实本来就是水生万物。为什么这样

猜测呢?这是有根据的,这不光是在中国,希伯来和希腊都认为水生

万物。《创世纪》上说上帝创造了大地、创造了光,唯独没有说创造

水。创造天地、创造光,然后就说到神明运行于水上,莫名其妙就出

现了水。所以水是最早的,水最早,所以水生万物就很好理解。但是

“水生万物”这种说法在理性思辨程度上就差多了,所以在上面加上

了一个太一。这里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神明”究党是什么。德国

学者瓦格纳有一种说法,他说神就是天上神,明就是地下鬼,我觉得

这有点道理,这在文献上也有支持,《诗经。人雅》里说“赫赫在上,

明明在下”,就有点这个意思。

    王:我在达慕思大学开会时,曾经提出过—种看法,即神明指日

月,这样来解释,文献上的依据很多:《说卦传》里讲“幽赞于神明

而生蓍”,东汉的苟爽在注“神明”时说“神者在天,明者在地。神

以夜光,明以昼照”,他就是把神看作月亮,明看作太阳,这一点在

《庄子。天下》里也有线索,比如讲“神何由降?明何由出?”一个

降,一个出,而且神明对举,应该是指日月。如果把神明看作日月,

那么太一、水、天地、日月、四时这样一个顺序也较为合理。当然这

个问题还需要作进。步的讨论。《太一生水》里提到的神明,至少可

以提不我们对此概念应多加注意,因为帛书《黄帝四经》里有神明的

提法,《鹃冠子》里也有,到了严遵那里,更把神明作为其宁宙发生

论的一个重要的环节。顺便提一下,就是从古到今,《老子》是我们

从地下挖出最多的一部书。

    庞:对,假如说郭店这一次是三本的话,马王堆有两本,这就已

经有五本了。

    王:再加上唐初傅奕整理过的那个本子,以及敦煌文物里的六十

多种《老子》,那么出土的《老子》的本子实在是太多了。

    庞:当然所有这些本子里,还是郭店这本最重要。而《老子》这

部书出土这么多,真有点让人不得不相信孔子向老子问礼这件事。

    王:至少可以看出在当时《老子》这部书的影响就非常大。

    庞:假如确如考古学界所说,郭店竹简的年代是公元前300 年,

那个时候屈原活着,庄子活着,孟子也活着。我想他们一定看过这部

书。郭店竹简出在楚地,那么屈原当然看过,而假如它确是子思学派

的东西,那么它应该是从北方传到南方的,这样一来,庄子也很可能

看过,而孟子看过,则更加不成问题。也就是,很可能这些人都读过

这本书,而这本书对于他们的思想也都发挥了作用。

  

  “六经”作为一个整体己在战国中期形成

    王:郭店竹简按比例说,儒家的部分更多。正如我们刚才提到过

的,我们大概可以把它看作子思氏之儒的作品。我在阅读的过程中,

有一个很深的印象,就是这一文献与经典的关系非常密切。其中虽然

没有明确提到“六经”这种说法,但“《诗》《书》《礼》《乐》

《易》《春秋》”作为一个整体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六德》,一

次是在《语丛二》。这说明至少在战国中期,六经就已经作为一个整

体存在了。以前有人说“六经”作为一个整体是在西汉才出现的,现

在这个说法看来要重新考虑了。

    庞:完全不是这样。

    王:看来早期儒家确实是把经典作为它的基本课本来研究和传习

的。

    庞:六经作为一个整体显然早就存在,《庄子。天下篇》提到的

顺序与郭店大体一样,。但郭店竹简妙成的时候,《论语》好像还没

有编成。根据何在呢?以前有人说《论语》是西汉初年才编成的,这

是根据其他各种各样的推测得出的。这一次出土材料则可以为我们更

进一步切近地考虑《论语》问题提供一个根据。郭店竹简里至少有三

条与《论语》的句子完全一样,“勿意、勿必、勿固、勿我”,“志

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还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三条语录在上下文里非常自然,顺着文义该出现就出现了,像“民

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文中很自然就出来了,如果当年《论语》

已经编好了的话,它在引出这些句子时齐形式上应该受一些限制,有

一点变化,或者说“孔子曰”,或者说“子曰”“论语曰”,这些在

郭店竹简完全没有,好像天底下完全没有《论语》这回事儿。内此,

可以看出当时《论语》还没有编好。

    王:您提到的这个问题很重要。事实上,郭店竹简的意义还不仅

在于它本身,它还可以帮助我们重新考虑现存文献的价值,或者说对

现存文献的形成过程作一些推定,像您刚才提到的《论语》。除此之

外,大家对于《礼记》也比较关注。我们以前一直把《礼记》放到比

较晚的时代。我觉得郭店竹简的一个很重大的影响就是,我们应该对

《礼记》作一个重新的估价。

    庞:在郭店竹简中,除去《缁衣》以外,至少还有十几处出自

《礼记》,《檀弓》、《乐记》等篇。这样一来,以前我们的很多说

法要推翻了。冯友兰先生说它是秦汉之际的文献,当时主要有几种考

虑,其中之一就是我们觉得古人的思想不可能这样复杂,文字也不可

能这样成熟。有了这样一个总的印象,再去找一些“铁证”,所以就

把《礼记》放得很后。现在,郭店竹简里完完整整的一篇《缁衣》放

在那儿,几乎与通行本没有区别。

    王:几个月前,我遇到一位美国学者,是研究《缁衣》的。他在

博士论文里将《缁衣》放在西汉初年,这个结论是从语法分析中得出

来的。这次他看了郭店竹简以后,十分震惊,但也没有办法。以前种

种推测,在这个证据面前完全失效了。

    庞:还有一些人的说法也需要修正。有人认为战国时期不可能有

“情”这个观念,而如果有“情”这个词出现的话,那就一定不是性

情之情,而是指情况之“情”。比如《孟子》里讲“乃若其情”,这

一句话便被解释为“如果是这样情况的话”。现在竹简里有《性自命

出》,其中的许多“情”字就只能解释为“感情”的“情”,你还有

什么话说。我们总是觉得古人的思想不可能有那么深,现在看来,这

种想法是十分错误的。

    王:我们刚才提到经典的问题。这些年,我一直比较关心儒家学

者对于经典的解释。从司马谈到班固,在讲儒家的时候,都讲儒家与

六经的关系。就郭店竹简看,《五行》主要是引《诗经》的东西,

《缁衣》主要引《尚书》和《诗经》,《成之文之》引《尚书》较多,

《性自命出》更多讨论《乐》的问题,《唐禹之道》则与《尚书。尧

典》关系密切。由此似乎可以看出,早在先秦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只

对某一经典感兴趣的儒者,或者说某一部经典已经有了像汉代所说的

那种传承的系统。

    庞: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因为,我们过去一直以为到了汉

代以后才有五经博士,每人专门研究一经。而你提到的这种情况,是

不是表明在先秦已经有了类似的情形呢?

    王:而且它从不问的传统里引出不同的问题,比如《尚书》里主

要讨论政治问题,比如说君民关系;《诗》主言志,以情为主,所以

《五行篇》主要讨论心和情的问题。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它通过不

同的经典关注的问题是不一样的。

  重写先秦思想史

    庞:这样一来,我们的学术史真得重新写厂。尤其是先秦儒学发

展史,过去前面一段太模糊,现在的线索就清楚得多了。

    王:“五四”以来,我们对经学——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但

实际上,如果要研究儒学,离开经典,是根本无法吃透的。郭店实际

上为我们提供了…个很好的例子,并不是到了汉以后儒家才如此,甲。

在先秦就是如此。所以历史上说孔子以《诗》《书》《礼》《乐》

《易》《春秋》等六经教授弟子,这恐怕并非虚言,而是历史上实际

的情形。庞:现在应该想办法定一个计划,大家分头从某一些方面人

手,深入展开研究。就像我们刚才说过的那样,除去简文本身的理解

和注疏,由简文引出的问题意义更大。

    王:您提到的这一点很重要,简文本身固然重要,但它给我们提

供的思路无疑更加重要。它使我们开拓了思路,对十理解现存文献乃

至整个思想史都将有重大的意义。

    庞:我以前曾经说过,我说在九八年,应该首先要就竹简本身来

作解释,出几本沦文集;其次就要考虑研究竹简与各种经书的关系,

特别是与《礼记》和《尚书》等经典的关系;再进一步就要考虑儒学

思想发展的问题,至少也要对先秦的儒学思想史作新的考虑。当然要

做这个工作,需要动员很多人,而且最好大家能分头来搞,不要力量

太过重。

    王:如果真能做到当然好,只是这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

们还是回到郭店竹简本身,有一篇是《鲁穆公问子思》,从中可以看

到我们一直在讲的古代知识分子“以德抗位”的情形。,子思在面对

鲁穆公的时候没有一点畏惧的感觉,似乎他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在支撑

着他,使得他可以“恒称君之恶者”。由此可以看出那个时代知识分

子的一种普遍的精神面貌。当然,这是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密不可分的。

战国纷争,士人因其拥有知识而为各国君主所尊重。另外,士人可以

白出流动,此处不留爷,白有留爷处,这也使他们少了很多患得患失。

    庞:是的。知识分子的风貌与时代背景很有关系。后来到了大一

统时代,敢与君主分庭抗礼的人就少多了。

    王:与马王堆帛书一样,郭店竹简里也有《五行篇》。两者的区

别是,郭店只有《经》,而没有《说》。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出土

以后,您曾经发表过专门的研究成果,说它是思孟学派的作品。这次

郭店竹简里的《五行篇》公布以后,您有什么新考虑吗?

    庞:从内容上看,我觉得它们可能来源于同一个本子。当然其中

有两处不太一样,一是次序不同,这一差别并不太重要。二者最大的

不同是有《说》还是没有《说》。关于这一点,我想可能本来就没有

《说》。因为从现在《五行篇》中《经》的部分看,并不需要《说》,

也完全可以看懂。所以它没有必要有“说”。后来荀子批评它“僻违

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无类”是说不合逻辑,我想

荀子是说把圣和仁义礼智放在一块儿,逻辑上不在同一个层次上,后

面两句是说它在文字上艰涩难懂。荀子这样一批评,思孟的后学便搞

了一个《说》。从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出两点,第一,《说》—定是在

《孟子》以后,因为《说》的最后两段基本上抄自《孟子》;第二,

《说》似乎是为了应付什么事情才出现的,我猜想可能就是应付荀子

的批评,荀子既然批评它没有说,它索性每句都有说,有些语义非常

清楚、不需要“说”的,它也要说上一句“直之也”,即“这句话只

需照字面理解就可以”。由此可见,《说》是后加上去的,而且在荀

子之后。

    王:您的这个说法非常有意思。现在有些学者认为《经》和《说》

同时有,但他们似乎很难解释为什么郭店竹简里只抄《经》,不抄

《说》。郭店竹简里除去《五行篇》以外,比较确定是了思氏之儒的

还有《缁衣》。竹简的《缁衣>很有意思,它的篇末有—个章数——

二十三,而今本《缁衣》是二十四章,它们基本是—样的。两个本子

比较起来,竹简《缁衣》章序的安排要更合理一些,譬如它的首章就

是“好贤如《缁衣》”那—段,按照古书命名的通例,应该是竹简更

合理。竹简本与今本的最大不同,据我的考察,有两点:其一是顺序。

顺序的不同体现出结构的问题,我发现竹简的结构有一个有意的设计

和安排,篇首的八九章里主要讲“好恶”,每一章里都有,其后的几

章主要讲“言行”,它似乎是按照主题词来编的,所以整个二十三章

可以按主题分为儿组;第二,《缁衣》里引用最多的是《诗》《书》,

但竹简里引用的时候都是先引《诗》后引《书》,而今本则先引《书》

后引《诗>,这似乎表明两个本子的抄写者对这两部经典的重视程度

有些不同。

    庞:你提的这—点很重要。你是否认为今本在次序上有些混乱呢?

    王:相较而言,今本《缁衣》确实不如竹简整齐。这—现象值得

认真考虑。

    庞:现在既然出土了三种《缁衣》的本子(包括上海博物馆和饶

宗颐先生收藏的两个本子),将来可以好好比较一下。

  《性自命出》突现了“情”的意义

    王:郭店竹简里还有一篇《性自命出》颇受关注,因为它讨论了

儒学思想史上一些最受关注的问题。像道、性、命、心、情等。我们

以前一直认为有关心性问题的讨论从孟子开始,现在看来,在孟子之

前,也就是您讲的从孔子到孟子之间的那段时间,儒者们已经在很集

中地讨论这个问题了。应该说《性自命出>对于研究那一段的儒学是

十分重要的文献。

    庞:尤其是它认为“道始于情”。这确实是破大荒的事。以前我

们即使读《孟子>。也读不出这个思想。而读<中庸》,则恰好读的

是另外一回事儿,《中庸>讲率性之谓道,道由性出。当然情也可以

从性出,但《中庸》里没有明确说,这一次干脆很明确,天——命—

—性——情——道,这个次序里其他的东西并不奇怪,天、命、性这

些观念我们在《孟子>那里都找得到。可是“道始于情”都是绝无仅

有的,按照我们传统的理解,这几乎有一点非儒家的味道了。只可惜

《语丛》里的内容有些我们还读不大懂,我看《语丛三》中就有相当

大的一段是在讲如何从情生道的,当中有很多我们读不明白,但当时

分析得很细是肯定的。

    王:它确实可以改变很多人对儒家的印象,我记得其中有“一句

话似乎是讲如果按照情去作,即便过分了,也并不坏。其实我们以前

讨论孔子”仁“的问题时,其中很重要的一方向就是讲要有真情实感,

应该以真情实感为基础,而不要虚伪文饰,应该看出,这是早期儒家

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

    庞:它更注重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里面有很多字都带“心”

这个偏旁,比如“仁”,上面是一个“身”,下而一个“心”;而

“为”,就是去做,下面也放—个“心”,就把心里想的也包括进去

了。

    王:这篇文章里还向我们提出人性的问题,以前从孟子到宋儒,

一直觉得性善论是正统,但从这一文献看,我们不禁要想起王充在

《论衡·本件篇》里的记载,那里面谈到七十子及其弟子关于性情问

题的各种各样的说法。从那可以看出,当时对人性的理解是相当复杂

的,性善论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支,而且这—支在唐以前的儒学中并没

占主流的地位。

    庞:郭店这个文献,似乎是讲性可善可恶。如果这确是子思的思

想的话,那就很有意思了,因为子思和孟子是同一个学派的。而孟子

非常明确地讲性善。当然,这里可能有一个过渡的问题,孔子不谈善

恶,只谈“性相近”,而孟子就已经在谈性善了,从性相近到性善,

中间也许有一个缓慢的过渡。

    王:我还注意到—点,好像早期儒家特别喜欢谈好恶的问题。我

刚才谈到竹简本《缁衣》的前八九章都在讲“好恶”的问题,而这里

又讲“好恶,性也”,所谓好恶,实际上是“情”,它是从“情”上

来谈性的。这—点,跟孟子似乎很不一样。因此,我觉得思孟学派可

能是一个相当笼统的提法。荀子也认为有一个思孟学派,但如果详加

分疏,思和孟还不—样。韩非子讲儒家八派时就区分了“子思氏之儒”

和“孟氏之儒”。

    庞:思和孟之间相差了不止一代。孟子生于公元前380 年前后,

当时子思早已不在了,年代不相接,思想也有一些差别。这中间最主

要的两个标志,一个是性的善恶问题,一个是情的问题,这两点,郭

店的文献与孟子思想很不—样,而如果郭店竹简确属子思子的东西,

那子思与孟子之间的分疏是值得考虑的。

  “儒家”、“道家”与“杂家”

    王:郭店竹简里面还有一点比较突出,就是它强调教化。

    庞:“教使然也”。

    王:如果我们拿这一点同《老子》相比,就有了一个鲜明的对照。

前面是《老子》,讲不言之教,无为白化;后面是儒家,强调教化。

整个文献似乎在强调有两种不同的治国方法,各有各的特点,可供学

习、比较和选择。

    庞:《老子》与儒学的书放在一起,这透露出一个很有趣的信息。

如果藏书人确是太子太傅的话,那么他实际上是在告诉太子:前人有

这样两种思想,这两种思想都有它的优点,每人都说到了一个方面,

我们都应该学习,以便在不同的情况里区别使用。这倒是一种很宽容

的态度。

    王:您说的这一点很有意思。统治者考虑问题的方式与学者不同,

学者一般要追求一个一贯的系统,比如《孟子》是一个系统,《墨子》

是一个系统,《庄子》又是一个系统,而政客编的书就不—样,像吕

不韦的《吕氏春秋》、刘安的《淮南子》,他们都是杂家,所谓“兼

儒墨,合名法”,如果郭店竹简确为太子太傅的藏书,那它自然也具

有这个性质。

    庞:你谈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所谓杂家可能就是这样出来的。

    王:对,其实可以说并无杂家,从著作分类上看有杂家,从思想

上看,则无杂家。我们围绕郭店竹简已谈了很多。考古发现对于思想

史研究的价值和意义,已经不是什么陌生的事了。比如,马王堆帛书

出十以后,对于我们理解先秦道家乃至整个思想史都发挥了很大的影

响,郭店的竹简,我想是不是也具有相同的价值或意义呢?

    庞:几乎每一次大的出土文献的面世,都起到过类似的作用,比

如“孔子壁中书”引起了今古文之争,汲冢竹书,特别是里面的《竹

书纪年》解决了商周的年代问题。马王堆当然更不用说了。郭店竹简

虽然只有一万三千字,但内容之丰富之重要,一定会引生出非常大的

影响。还是我们刚才说到的那句话,整个思想史,特别是先秦的儒学

史恐怕一定要改写了。

    王:郭店竹简出土,适逢世纪末,这正是我们对传统文化进行反

思的时候。在本世纪初的时候,当时人是要打倒孔子家店。到世纪末

的时候,郭店竹简的发现又让我们重新思考孔子家店的问题。在这个

时候出土了这样一批重要的文献,真可谓“天有其时”。

    庞:郭店竹简的适逢其时,或许是“天之将兴斯文”的征兆?

    王:希望是如此。当然这也要看学者们的努力,所谓“天有其时,

地有其材,人有其治”。

    庞:那现在就要看这第三句话“人有其治”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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