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来已久的误解(网友来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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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和明 在我们的日常语汇中,有一些由来已久的误解,大家习用而不细察,往往习非成是,甚至几乎没有人再去刨根问底地追究它们的本来含义了。“误解”却很“受用”,看起来好像有些奇怪,其实这里有相当合理的因素。我们不妨举些例子。 一个例子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是我们熟悉的汉乐府《长歌行》中的句子。这首作品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而诗歌结尾处的这个句子很早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劝学格言,经常为人们所引用,在许多名言大观之类的书中,也很容易找到它的影子。但是,如果我们愿意耐心地读一读《长歌行》全诗,认真地分析诗中蕴涵的确切意义,就会发现,把这里的“努力”和“学习”联系在一起,恐怕只能算是“想当然”;如果我们再把与《长歌行》同时的有关作品作一番比较和联系,就可以进一步知道,诗句的本义和我们通常的理解存在着太大的区别,简直可以说是南辕北辙。 让我们先来读《长歌行》: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朝露”的形象特征可以联系另外一首乐府诗《薤露歌》:“薤上露,何易晞!”朝露遇日就干,比喻人生短暂。自然界的万物春荣而秋枯,就在转瞬之间。流水的比喻更是我们非常熟悉的,所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水往东流而一去不复返,象征时光无情。人生短暂,无常又无情,所以诗人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问题是这里“努力”的对象,作为勉励之词,既可以劝人积极进取,也可以劝人及时行乐。放到现在的社会背景中,人们似乎不认为这是个问题:难道还有劝人玩乐的作品吗?然而,这在过去,则恰恰是事实。 只要对我国的历史稍有了解的人就能够知道,东汉末年,整个士林,甚至可以说整个社会,都弥漫着一股消极颓废的空气。由于战乱和饥荒,统治者的骄奢淫逸,残民以逞,使得民不聊生,饿殍载途,哀鸿遍野。这样的社会现实,更加深了知识分子人生无常的感觉,“活命”成为当时人们追求的最高目标,能够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寿终正寝”则几乎成了一种奢望。因此,想方设法延长自然的生命,也就成为许多人的共同心愿。至于什么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之类,还根本没有进入当时大多数人的意识范畴。既然活着就不容易,那么,又有什么必要去对一些身外之物斤斤计较呢?“及时行乐的思想意识,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走俏”一时的。我们可以读一读与《长歌行》时代相近的《古诗十九首》,其中所充斥着的内容,就几乎都是及时行乐的情感: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1 “人生寄一世,奄忽如飚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常苦辛。”○2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3 “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4 这种“及时行乐”的思想意识,到三国、魏晋南北朝乃至隋唐时代,还是很有市场的。李白在他的诗歌中就经常表达这样的情绪,他经常借酒所销的“万古愁”,就是人生苦短。“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所以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可以说,“及时行乐”思想的流行,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上,始终占据着相当的地位。它作为道家思想的主要方面,与传统的或者说正统的儒家进取思想也曾经相安无事“和平共处”过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到了现代,特别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及时行乐”思想被涂上了浓重的落后色彩,经常受到主流思想的排击,我们才基本上不再能够把“努力”和“及时行乐”联系在一起,而往往跟“工作”“学习”之类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再举一个例子。就是刚才提到的李白《将进酒》一诗中的名句:“天生我才必有用。”这也是一个目前使用频率很高的句子。我们一般的理解是:“天地既然赋予了我这样的才华,就一定会让我派上用场。”包括被称为“词典”的有关唐诗鉴赏文字,也对这个句子作了如下的说明: “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似乎是宣扬及时行乐的思想,然而只不过是现象而已。诗人“得意”过没有?“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玉壶吟》)——似乎得意过;然而那不过是一场幻影,“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又似乎并没有得意,有的是失望和愤慨。但就此消沉么?否。诗人于是用乐观好强的口吻肯定人生,肯定自我:“天生我才必有用”,这是一个令人击节赞叹的好句子。“有用”而“必”,一何自信!简直像是人的价值宣言,而这个人——“我”——是须大写的。于此,从貌似消极的现象中露出了深藏其内的一种怀才不遇而又渴望用世的积极的内容本质来。正是“长风破浪会有时”,为什么不为这样的未来痛饮高歌呢!○5 多么慷慨激昂的赞美!但是如果我们不是抱有什么先入为主的观念,真正从文本出发,我们就会发现,把这个句子做如此这般的解释是十分牵强的。我们看: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牛宰羊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诗人始终是把自己作为一个“饮者”的形象来对抗那些俗世的富贵者和圣贤者的。面对这短促的人生旅途,李白与他的前辈陈子昂一样,他们最感觉着痛苦的,根本就不是能不能展现自己的什么政治抱负和实现自己的审美人生价值,他们所难以消除的是一个人生的“大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人生如寄,又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我们当然不能简单的把这样的感情和魏晋时期卵石的人生无常而引发的“及时行乐”完全等同起来,正如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一书中所说的那样,唐代的“及时行乐”思想,是“人”的意识真正觉醒的标志,这里所表现的是更深层的哲学意味上的“终极关怀”。在李白的眼里,与人的生命本真相比,权势和金钱都不值得在乎。让短暂的生命能够获得充分的自由,让生命能够充分展现自身的光彩,这比什么东西都更加重要。因此他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因此他又说:“人非元气,安得与之(指日,即太阳)久徘徊?……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6“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7“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也应西北流。”○8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中,哪里安放得下什么“怀才不遇而又渴望用世的积极的本质内容”呢? 那么,怎么解释“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诗句呢?这里的关键就在对于“用”字的理解上。这个“用”在这里并不是“用场”、“用处”的“用”,而应该是“足用”、“节用”的“用”。说得简单些,也就是指“钱财”。在《李太白集》的另外一个版本中,此处的文字就是“天生我身必有财”,这也可以作为有力的旁证材料。从下面的诗句中,我们可以知道,在这次与岑夫子(岑勋)、丹丘生(元丹丘)的三人聚饮中,作为主人的元丹丘大概在席间说出了酒钱不足之类的话语,(“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一向放浪形骸的李白就此调侃朋友:“老天爷既然让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那还会不给我们喝酒的钱吗?何必为了钱的问题扫大家的酒兴呢?五花马,千金裘,也不妨先去换了酒来再说。”话虽似乎有些唐突,但这符合李白的性格。想当年,诗人在扬州,不到一年,“散金三十余万”。○9因为他从来没有把金钱放在心上,所以他也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我们也只有这样去解读《将进酒》,才能真正文从字顺,准确把握诗歌的情感内容。 类似这样由来已久的误解,还可以举出不少。我为什么说这样的误解很“受用”,有“相当合理的因素”呢?这就涉及语言发展过程中的有趣现象了。我们实际使用的语言,有着相当程度的“约定俗成”的成分。“断章取义”在如今当然是臭名昭著的做法,但是,在春秋战国年代,这却是纵横家们展现自己文学才能的基本手段。《左传》、《战国策》中记载着不少辩才卓著的外交家,在他们的游说词中往往喜欢引用《诗》中的句子,而基本上都是属于“断章取义”性质的。即使到了后来,只要不是别有用心,在人们的日常交流中,“断章取义”也还是被允许的做法。有时候,它更接近于一种积极的修辞。而有些误解本来可能是出于无意,误解的原因是不知道正解,而误解的结果又能够言之成理,因此而衍生出另外的意义,在实际运用的过程中,还相当“合用”。由于脱离了特定的语言环境,误解又是很难被人们发现的,久而久之,习非成是,反而把正确的都掩蔽了。对于这样的情况,我们的态度是,作为文本的解读,应该尽可能恢复其本来面目;而作为日常交流的成句熟语,则也就没有必要胶柱鼓瑟,姑且承认其误解的意义是成句的别解也可。 注释: ○1《古诗十九首》之《青青陵上柏》。 ○2《古诗十九首》之《今日良宴会》。 ○3《古诗十九首》之《驱车上东门》。 ○4《古诗十九首》之《生年不满百》。 ○5《唐诗鉴赏辞典》周晓天文。 ○6李白《日出入行》 ○7李白《襄阳歌》 ○8李白《江上行》 ○9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 作者邮箱: shihushuyuan@sina.com 相关链接:教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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