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能阻止教师精神的飞翔
——一位重症教师和一部写在旧作业本上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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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教育报 2002-07-26 记者 王珺珺 “我时时感到痛苦与不安,这疼痛并非来自疾患本身,而是发自我尚无病疾的心灵深处——我为自己所热爱的教育事业付出得太少太少,得到的却太多太多……一个人若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不能对社会、对他人有所助益甚而成了社会与他人的负担,那么他的人生又有何意义可言?我又何必牵动那么多善良的心?何必让那么多人浪费情感去挽救一个再无生命活力的废人? 摘自臧夕稳日记 7月6日,我们从南京乘汽车来到南通市的如东县城,河口镇直夫中学的臧夕稳老师已等候在县教育局了。这个身高不足1米6的瘦弱男人看上去比他36岁的实际年龄要苍老,握手时,我看见他细瘦的臂上密密地排布着粗大的针孔。他在一旁不很熟练地用饮水机为我们接水。教育局的同志告诉我们:“臧老师昨天从镇上来县医院血透,知道你们要来,就住下了。” 我的旅行箱里装着的这本《选择坚强》就是这位三年前罹患尿毒症、至今还依赖每周两次的血液透析维持生命的教师写的。这本书看上去那么平凡,它没有多少技巧甚至也不怎样深刻,只是老老实实地讲述了作者从童年到青年的成长经历,从初为人师到与病魔抗争的生命故事;这本书读起来又那么沉重,它是面对死神的宣言,是对生命意义的追问。我想我的感动肯定源自那个时刻:1999年的某一天,身患尿毒症的臧夕稳从昏迷中醒来,望着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我来过这个世界么?我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他追问着自己,“我要证明自己曾经活过!”“写一本书”这样一个朴素的愿望就在那一刻诞生了。 写一本书 接到“尿毒症”诊断书的那个黄昏,臧夕稳像五年前初登讲台面对学生时一样,一句话也讲不出。尿毒症就是人体肾脏遭到毁坏,功能衰竭,导致体内各种有毒的代谢废物潴留,水、电解质和酸碱平衡失调,从而引起全身病状,甚至会危及生命。对付它只有靠透析和肾移植,但无论哪一种,费用都相当昂贵。生命之灯一下子黯淡了,“我开始憎恨自己的命运,甚至憎恨自己的肉体,我想拒绝治疗,拔去输液的针头,让自己死去,也省却亲人们承受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想起年迈的父母,幼小的女儿,为维持生计艰难地开小杂货铺的妻子,他又感到不安;还有他的学生,那一双双期待的眼睛,他想到自己才刚刚当了五年教师。“这个世界还有多少扇窗没对我敞开,还有多少我不曾看见的风景啊?我要写一本书!”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午后,在病床上,臧夕稳看着阳光中飞舞着的微尘在心里对自己说。在他眼中,生命从未像这一刻这样美丽和珍贵。既然活过、爱过、痛过,既然来过这个世界,他想写出对生命的感恩。对他来说,写作,是对曾经的生命的重温,更是对生命意义的追问。 “爸爸妈妈,快!这里也漏了!”小女儿娴玉的叫声里充满了惊恐,她光着脚丫缩在床上,几点浑浊的水滴正从破旧的屋顶掉落进她的脖子。滴答滴答,从小屋的好几个方向传来水滴落进碗盆发出的响声,此时,一排老旧的货架后面,锅碗瓢盆的夹缝里,臧夕稳趴在一张低矮的饭桌上,手中的笔像是和着窗外秋雨的节奏在纸上起舞。从医院回到家里,他便开始构思。在学生用剩下的旧作业本上,涂抹自己苦涩的童年、迷惘的少年…… 半年后,臧夕稳的病情靠着每周两次的透析得到了控制,他主动要求回到学校,一周上八节课,重新承担起《校园简报》的主编工作。除了跑医院和完成学校里的事情,其余的时间臧夕稳躲在小杂货铺的货架后边,躲在破旧的鱼棚里,继续写他的书。写不下去时,臧夕稳也曾灰心地想要放弃,但随即他还是拿起了笔,因为在他看来,写,是实现理想的惟一方式。 2001年初,臧夕稳的书脱稿了。他拿给在补习班教过他语文的于老师看,这位曾经使臧夕稳通过读书、写作而相信生活的老师又一次鼓励了他。于老师对他的书稿提了具体的修改意见,并借给他一套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希望他能从中得到些启示。 去年岁尾,他带着修改后的书稿颠簸数百里,辗转来到《扬子晚报》。“凭我的感觉,一个重病人写书,发条新闻总没啥问题吧?”他说,“我想改变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弱者形象,我身材矮小,身患重病,但我追求精神的高大!”患尿毒症教师写书的消息很快在《扬子晚报》发表了,好心人的支持与问候接踵而至。在《人民文学》杂志记者鲁文咏的帮助下,臧夕稳的书今年5月底由民族出版社出版了,并由《人民文学》牵头,在县教育局举行了隆重的首发式。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赵本夫在贺信中写道:“写作是美丽的,生命是美丽的,没有什么能阻止一个人精神的飞翔!”手捧自己写的书,臧夕稳哭了。 现在,《选择坚强》正在如东日报连载,虽然每期也就只有七八百字,只是小小角落里的“小豆腐块儿”,但臧老师激动不已,每期尾巴上“未完待续”的字样让他想起念高中时自己的文章在班里的手抄报《冬梅》上连载的情形。在梦开始的地方,他品味着甜蜜。 做一个梦 简直难以相信,面前的这个小个子教师当年曾复读了五年才考上大学。也许是小时候父母常念叨的“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的训诫,也许是中学老师“用知识武装起来的头脑才强大”的教诲,也许是自己瘦弱的身躯难以承受体力劳作的重压,反正臧夕稳紧紧地抓住读书梦的一角,挣扎着在梦里左奔右突。 臧夕稳很小的时候和母亲上街,走到卖小人书的摊子前就停下来,目不识丁的母亲不理睬他的要求,她要用仅有的一点钱买酱油和针头线脑。“我最早的课外书是小学毕业时用卖废品攒起来的钱买的连环画《铁道游击队》和《地雷战》。”臧夕稳这么评价自己的少年时代:“课外阅读少,眼界不开阔,死记硬背,虽然喜欢作文但是并不突出。”在高中,他遇上了一位名叫施云松的语文老师,施老师借书给喜欢语文的学生看,当时担任语文课代表的臧夕稳更是近水楼台地常常光顾施老师的书橱,“古典文学名著、名人传记、作文书,应有尽有。施老师器重我,经常把我喊过去,送我别人用剩下的作文稿纸,我觉得非常珍贵。”用这些稿纸,臧夕稳写童年的孤独,写在沟渠边与小蝌蚪嬉戏,写捉鱼,写爬树摸鸟蛋……坐在树上,望着渺茫的天空,从未走出过河口镇的臧夕稳感到自己那么渺小,未来如此神秘,在他的心里,有一个秘密在悄悄生长:用写在方格子里的文字作翅膀,像鸟儿一样飞翔!后来,老师让他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他写的作文《母亲》,同学们都哭了,他感到写作是桩充满魔力的事情。 “是读书写作教我相信生活。”在书的世界里,他体会到一种力量像河一样在血液里奔腾。所以,他一次次落榜又一次次回到书桌旁。 第三年补习时学校离家很远,于老师把他的老房子借给臧夕稳住,在破旧的小木楼上,臧夕稳偶然间拉开书桌下小柜子的柜门,瞬间,他以为自己发现了宝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金陵春梦》、《苦菜花》、《中篇小说选》、《医学全书》……每天下午自由活动时,他就偷偷地跑回来,搬把凳子坐在楼梯口,夕阳西下,书页被染上一抹黄,黄色跳动着,少年读书郎的心跳动着。“真美啊!”他说。 书读多了,臧夕稳的作文进步飞快,数学等其他科目的成绩却差得远,第四次高考他又名落孙山。屡考屡败几乎使他万念俱灰,“是书、大自然和给我关爱的女同学使我看见了生活的一点点光亮。”他决定继续补习。每个周末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河口镇的家到100多里以外的学校,为了躲避熟人,他宁肯绕道大海边、树林里,宁肯多走许多冤枉路。骑累了,坐下来听鸟叫,“我觉得自己真还不如一只鸟。”但毕竟他是个有梦的人,空闲时他像个梦游者似的游走在县里的大小书店,只看不买,被轰走了就另换一家,“书是我的牵挂,一进书店我就感到自己很富有。” 第五年,苏州大学政教系的委培班录取了臧夕稳,半年后,他当上了班报的主编。 用一种方式证明生命 大学毕业后,臧夕稳回到曾经就读的河口镇直夫中学成为一名政治教师。到书店里买自己喜欢的书,到学校图书室借自己需要的书,他觉得教师真是个幸福的职业。课余时,他愿意把自己的教学感想写成小论文,也写小说投到报刊杂志参加征文比赛。校长见他擅长写作,就任命他为精神文明建设小组负责人,定期布置橱窗、读报栏,主编每月一期的《校园简报》。 有的人一生下来就只顾往前赶路,等走到生命的尽头,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得到。从某种意义上说,生病使人停下来,一些海市蜃楼一样的风景便在这时映现在他的眼前,他赞美,他思考,他的生命在驻足思索时得以升华。 尿毒症使臧夕稳重新审视生命:“难道生命仅仅是一呼一吸吗?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心灵的体验是多么重要啊。如果用心体验,那么哪怕是听一只鸟的鸣叫,读一篇美文,经历有意义的一天,都能让我们感受诗意与幸福。”死神用宽大的裙裾舞起一片阴影,被阴影罩住的人们,有的沉沦,有的拼命奔跑。臧夕稳就是跑着的人,即使最终逃不脱死亡的阴影,活一天也要对得起“活”这个字。 鉴于臧夕稳的身体情况,直夫中学以及如东县教育局领导作出决定,让他停课休息。当校长王海剑宣布这一决定时,臧夕稳几乎和这位老同学吵起来了:“你为什么要停我的课?看不起我这个病秧秧的废人是不是?你让我呆在家里白拿工资我又怎么过意得去?”在他的坚持下,学校同意他继续教初二年级的政治课;看到学生中存在的厌学现象,臧夕稳主动要求在学校开设心理咨询室,帮助学生从“根”上解决问题。 “有谁的生命会最终摆脱死亡之虎的威胁?纵使有一根枯藤可攀,时光之鼠也不会放过。既然这样,我们何不摘取身边鲜美的草莓仔细品尝?”臧夕稳在写书的过程中品尝着生活。 “换了地方就睡不着。”在县城的两夜,臧老师几乎没合眼,可说起他读书、写作的经历,说到他写的这本书,他还是侃侃而谈。他告诉我们,一个收废品的断臂小伙子,看过书后一边流泪一边跑来对他说,写得蛮精彩的。周围看过这本书的老师也都认为“写得真实,很感人。”“人活着不易;活得有意义、有价值更是不易;而与死神争斗,在死亡幽谷的边缘开一朵灿烂的生命之花尤其不易。”《人民文学》主编程树榛如此评价《选择坚强》和臧夕稳热爱生命、自强不息的精神。如东县教育局局长周桂官为这本书作了这样的题词:“选择坚强,苦难生命亦有别样的芬芳!” 在这本书精神言说的背后,还藏着这位重症教师的倔强和刚强,臧夕稳希冀用这本书的版税实现自己的换肾梦想,“患病不是向他人、向社会伸手乞怜的‘资本’,我还是想靠自己的努力筹钱治病。” 每周两次的透析一年需要四五万元,换肾需要20万,这个数字对臧夕稳来说依然是个沉重的十字架。自传体长篇小说《选择坚强》既是他选择坚强的一种方式,也承载着他对生命的渴望和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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