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精神的家园——还是要接着“五四”精神的茬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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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中筠(世纪中国) 

    2001年为联合国定作“不同文明间对话年”. 似乎伊朗是这一活

动的主角之一,是“对话年”的发起国。在2000年9 月的“文明对话

会议”上伊朗总统哈塔米作主要发言,有一句话颇有警世的味道:

“一个彻头彻尾为政治、军事、经济条件所控制的世界最终不可避免

地要破坏环境,摧毁一切精神和艺术的家园……使人的心灵无所依归”

.这一倡议对国际关系的影响和意义,以及伊朗领导人的意图,不是本

文的关注点。它引发我深思的是:欧美人认同基督教文明,西亚北非

许多民族以伊斯兰文明为旗帜,作为世界公认的几大文明体系之一的

中华文明,今天究竟如何定义?真的,今天我国在世界上能自称代表

什么样的精神文明呢?

    方今中国经济发展迅速,举世瞩目,军事也列入核大国。精神却

遇到了危机,民族自性(national identity )成了问题。作为一种

主流的社会倾向,重器物轻精神之风达到高峰。从历史上看,转了一

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圈:古代中国只重文。风光一时,名传青史的率多

是不事家人生产的文人,那些为建设物质文明作出伟大贡献的被列入

工匠,除个别例外,其名与学都不传……  后来在西方的“奇技淫巧”

前吃了大亏,先进人士大力提倡学习声光电化,在船坚炮利方面急起

直追,在这追赶过程中全社会重理工轻人文之风逐渐形成。1949年以

后,由于意识形态原因,  这一趋势更走向极端。高校院系调整明显

地发展工科,压缩文科(为方便计,本文提到“文科”包括人文与社

会科学)。“文革”中,在大学几乎停办的关键时刻有最高指示曰:

“大学还是要办的,我指的是理工科大学”,文科如何,就不言而喻

了。今天,知识及其“分子”理论上得到重视,事实上人文社会科学

与自然科学的地位不可同日语。我们告别了反对一切“物质刺激”,

单凭对一个人一种思想的忠诚枵腹从公的年月,却跳到了登峰造极的

“物质主义”,一切都纳入商品经济,包括本属于精神领域的事物,

只有赚钱的功能才被承认。因此文不如理,理不如工,工不如商,文

科表面上在发展,却倍受限制和歪曲,实际上被视为为政治或工商的

附庸。有一位史学教授朋友曾告诉笔者:他参加了一次文科教学会议,

主持会议的一位教育界负责人指示:“人文要为科技发展服务,没有

用的东西少教点!”他只有苦笑。那位负责人的意见是有代表性的,

“人文有什么用?”是最常听到的问话。而所谓“有用”又是最急功

近利的短期物质或政治效应之用。以此衡量,大半文史哲的内容都该

取消,或作牵强附会的改造。如今,国人对于器物方面的发展,瞄准

“国际”,紧追慢赶,全民投入,义无反顾;而在精神上却空前迷茫,

无所适从,仍然徘徊于自大与自卑之间,反对“西化”仍是重要口号。

但是经历了大张旗鼓的“与一切传统彻底决裂”的中国文化和一代新

人,用什么去抵挡“西化”(姑不论其含义是什么),又用什么载体

去承载、挑选和吸收外来文化?

    与此并存的是另一极端:动辄以“五千年文明”自诩。既认为文

史哲无用,又以文明古国自豪,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实际上中国人足

以引以自豪的辉煌的文明主要就是先秦诸子的哲学思想。那时王权还

没有完备到能够建立统一的意识形态,是中国历史上真正有不受拘束

的思想自由的时期。斯时也,真是群星灿烂,思想活跃而丰富,千载

之下仍感到那智慧的光芒。不过今天某些方面人士把“五千年文明”

放在口边,还是从实用主义出发,用以抵制“西化”,或在老一套政

治思想工作失效后,作为一种替代。偶然在电视新闻中看到我国一位

外交官在挫败了西方国家提出的有贬损我国政府内容的“人权”决议

案后,得意地对记者说,我们五千年就这么走过来的,我们还要走下

去,你们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们!“五千年”在这里是最典型、最方便

的用法。对此,我第一个闪过的想法是,那么,你把近一百五十年来

仁人志士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事业置于何地?特别是涉及人权,能

沿着五千年的道路走下去吗?当然,外交官的即兴发言不必深究,举

此例只是说明一种对待历史文明的实用态度。

    20世纪90年代,尊孔之风在我国盛行一时,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

反对“西化”是其政治层面。更多的善良人士是有感于人欲横流,见

利忘义,世风日下,想从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和夫子遗训中找出路。

诚然,载入经典的学说和伦理道德规范支撑了几千年的中国社会,也

曾经造就足为全民风范的盛德君子。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

草,草上之风,必偃”. 这是孔夫子理想中的施教化的程序:先由

“君子”以身作则,然后对老百姓产生无形的影响,就像风过处草向

一个方向低头一样。其实这种教化的程序 -  由社会精英倡导某种思

想和价值观,然后传播开来 -  是文明传播的普遍规律,中外皆然。

不过在中国不太成功。一是中国太大,教育又从未普及,而且历代实

行的是愚民政策,从未让老百姓知其所以然;二是圣人之教到底不是

宗教,缺乏超现实的强制力量;三是在中国君主专制,等级森严的社

会里,知识和道德行为都是有等级的,所谓“礼不下庶人”. 类似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的礼教对经常被迫卖儿鬻女典妻的贫苦

百姓来说是一种奢侈,如果遵守之只有饿死或自杀。所以作为士大夫

心目中的理想人格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从来不曾如想象中那样为一

般草民所实施。更重要的是,孔老夫子心目中的“君子”是道德文章

和权力合而为一的。他的理想境界是掌握治国之权的在位者同时也是

载道的君子,不但以身作则,而且致力于对子民“齐之以德”. 然而

在漫长的历史中,多数情况下权势与道德是分裂的,而且坚守道德规

范的真君子只能一世清贫,往往还要受权势的压制、迫害直至身首异

处。能使小人随之而“偃”的“风”常与圣人之道相背。对绝大多数

为文盲的中国农民来说,约束他们的行为的一是信命,安分守己,逆

来顺受;二是官府的强制和各种因果报应之说(可能佛教的小乘更有

影响);三是以各种欺骗手段应付官府,连神也可以贿赂。在特别暴

虐的统治下忍无可忍时则铤而走险,揭杆而起。若成而为王,改朝换

代,统治与“教化”脱节的情况依然如故。

    深究起来,当前流行的许多对东西文化特征的说法是经不起事实

验证的。例如说“西方主纵欲,东方主禁欲”,“西方重物质,东方

重精神”,“西方重争斗,东方重和谐”,“西方对自然是征服,因

而破坏环境,东方有‘天人合一’思想,因而顺应和保护自然”等等,

揆诸历史和现实,这些都值得质疑。(实际上融为一体的,足以与今

天统称为“西方文化”相对的“东方文化”并不存在,所谓“儒家文

化圈”连整个东亚也无法涵盖,所以这里“东方”只指中国)。应该

说,对人的原始“兽性”和物欲进行一定的克制,形成道德自律的准

则,是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的标志,并非哪个民族的特色。强制过分,

则扭曲人性;纵欲无度,则社会失序。在这方面中国在两个极端之间

看不出比西方社会处理得更加成功。追求享受和纵欲在中国传统社会

中决不亚于任何国家,只是一则比较隐蔽,没有西方人那么坦率;二

则不平等,一方有无限权利,另一方需尽无限义务。例如君臣、父子、

夫妻之间决无平等可言。在两性关系中,单方面要求女子保持贞操,

而男子,特别是特权阶级的男子,却可以纵情声色,还传为佳话。古

诗词中的名篇名句相当多是描写和美化嫖娼的。“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搂薄悻名”,千古传诵;宋代大词人晏殊的“珠玉词”几乎全

部都是咏宿娼生活的。同性恋也非舶来品,只不过在中国又是以不平

等为特点,有一方并非自愿,而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更重要的是,

即使这种不平等的权利义务,其内涵和外延也是模糊的,因势而异,

因人而异,其实带有很大的虚伪性。所以历代“奸臣”往往得逞而

“忠臣”并没有保障,率多下场不妙。历代都宣扬“清官”,正因为

物以稀为贵。事实上“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才是常规。总之,

今天的世风日下,怪不得外人,也不是现代化的产物。至少一部分是

固有的霉菌病毒在新的气候条件下的肆虐。只要正视一下中国历代连

绵不断的以各种名义进行的战争、杀戮、惨不忍睹的酷刑和凶残的民

俗、青山绿水变秃岭黄沙的历史,以及今天在世界各国大力保护环境、保

护古迹文物之时,我国每天都在发生的,法制禁令为之束手的群众性

的自毁家园、消灭历史的行动,就很难自我陶醉于一片田园诗般的以

“和谐”为特征的“东方文化”之中。当然,“文革”时期达到高潮

的彻底否定传统文化,以极为狭隘实用的“政治”划线代替一切是非

善恶标准,以及与现实背道而驰的极端虚伪的说教,更对全民的道德

素养和精神依托起了致命的摧毁作用,以至后来一旦失控,出现的是

大规模无节制的不择手段地满足一己的贪欲。今天举目望一望握有左

右社会之“风”的手段的各色“君子”,再看看应受教化的基层“草

民”的现状,而欲从“克己复礼”中求精神文明,可乎?

    百余年来议论不休的如何对待传统的问题,实际就是如何对待西

方的冲击和影响。从晚清以来,“西学东渐”的过程与中国现代化的

过程基本是一致的。“西学”当然应该包括马克思主义,因为马克思

主义是源远流长的西方文化的产物,而且只能产生在欧洲。在这过程

中,中国人对西方或主动学习,或被动接受影响,同时也不断予以抵

制,只不过不同的社会群体所迎、所拒的方面有所不同。回首前尘,

走了长长的一条弯路。无数仁人志士、睿智先贤,以其真知灼见把认

识一步一步向前推进,直到五四一代新人倡导建立“新文化”,提出

“德先生、赛先生”的口号,一针见血地刺到了中国精神文明的要害

和西方文明的精华,从旧文化脱胎到新文化似乎找到了方向,沿着这

一方向走下去,扬弃和吸收的问题应该可以得到解决。但是在五四以

后中国的多难而曲折的现实中,真是“道路阻且长”!今天,中国最

缺什么,最需要什么,推什么陈,出什么新?笔者思前想后,不怕重

复老生常谈,方今欲重建我中华民族精神的家园,还是得回过头来接

着五四的茬走下去。

    关于五四精神,八十年来海内海外已有无数论著掰开揉碎,翻来

覆去讨论,然而至今话题常新,因为一联系实践就见仁见智莫衷一是。

本文要强调的是“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口号所体现的人文精神,也是

笔者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在发展到烂熟以后特别缺乏的部分。鉴于时下

较多见的对科学和民主的皮相的理解,我有时想,是否五四还缺一个

“人”字头的口号- “人本”、“人道”或“人文”?这正是欧洲文

艺复兴的精髓。细想之下,又觉得这是多余的。因为如果正确地、全

面地实施科学和民主,人文精神必然贯彻其中。问题恰恰在于理解上

的片面性和表面性。最常见的一种是把“科学”与技术混为一谈,统

称“科技”已经约定俗成,导致今日的只见器物不见精神,而忽视了

科学的本质首先是一种精神,是出自对宇宙万物的惊奇而求真知的渴

望,是不容虚饰的对事物本来面目的揭示;至于民主,固然是政治制

度和程序,但重要的也是一种精神,贯穿于全民日常生活方式和思维

方式之中。二者都是“人本”的产物,植根于每个人平等的自由意志

和对这种意志的尊重,因此“个性解放”也是“五四”时期所大力倡

导的内容。由此反观中国历史,表面上,古之“士”与今之“商”易

位,从只重文的极端跳到只见利的极端。但究其实质,两个极端所缺

的是同样的东西:即超越急功近利的目标的求知求真精神,以及鼓励

这种精神使思想得以尽情驰骋的社会氛围。古之“士”之所以地位高,

端在于与“仕”相通,所以科场失意的白头童生学问再大也是没有地

位的,而且也真的无所用其学。“学问”的价值就在于“经世致用”,

实际是给皇帝出谋划策,得到采纳了才会有用。古来的大知识分子一

生中从未做过官的极少,如后汉书“逸民传”中那些刻意避世的隐逸

之士是特例,所以才专门为之立传,他们保持了自己一小方精神独立

的天地,也就真的“没有用”了,对当代和后世都无贡献。而一旦做

官,则尽入彀中,当然不可能再有自己的探索和追求。在中国传统的

“士”那里,好像独立和有用是矛盾的。幸亏古之“士”多数宦途不

顺,失意的时候居多,我们才有了这样灿烂的文学艺术遗产。

    笔者从明朝方孝孺和意大利布鲁诺的惨死中得到很大启发,并曾

以此为文述中西不同的历史轨迹。他们两人的共同点是为捍卫自己认

定的真理宁死不屈,受到惨绝人寰的极刑,是人格力量的榜样。但是

他们各自所殉的“道”有天壤之别,决定了中西历史不同的轨迹。方

孝孺是保他认为是正统的皇太孙(建文)的帝位,反对燕王夺位(即

明永乐帝)而死;布鲁诺则是为坚持他认定的科学真理“日心说”而

死。从方被“磔于市”(1402年)到布鲁诺遭烙刑(1600年)的二百

年间正是欧洲走出中古向近代迈进,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里程碑,布鲁

诺是这场持续的科学革命和人文精神大发扬的过程中的一位烈士,其

历史贡献是与文明的进步联系在一起的。而方孝孺生死以之的是什么

呢?永乐帝朱棣说得坦率:“此本朕家事”. 自秦汉以降,多少中国

士大夫,特别是历朝“顾命大臣”,正是为帝王的“家事”操心,耗

尽聪明才智,献出理想、忠诚和生命,对推动社會前进并无作用。方

孝孺死后数百年间,又一次改朝换代,尽管是“异族”统治,其政体

和道统却大同小异。当中国的皇朝历史在封闭中不断循环之时,欧洲

文明加炮舰一路扩张开去,直到轰开中国的大门。

    我们至今为四大发明而自豪,还有古代诸多精湛技术的创造,中

国人数学也不落后,圆周率不是祖冲之最早发现的吗?诚然,中国人

如果钻研科学,其能力决不亚于西方人,现在仍然如此,这已无需证

实。但是近古之后,在西学东渐之前,中国科学不发达也是无需证实

的事实。在几千年历史的长河中当然可以找出闪烁的发明的火花。但

是没有成气候,没有突破性的发展。早已有人指出,技术不等于科学,

因为没有理论,不能举一反三,无法普及。技术只是手段。印刷术和

纸的发明确实伟大,但更重要的是用它印出来的书传播什么思想。

“古代中国的哲人不能说没有对宇宙奥秘的好奇和探索,只不过在百

家争鸣中能成为显学的还是与政治文化有关的学说,主要是儒与法两

家(汉以后虽然”定于一尊“,事实上历代统治者在实践中都是儒法

兼用的)。不用等到秦汉,就在战国后期,先哲那种”究天人之际

“的气度已经为高度实用的”纵横学“所掩盖。当时走红的知识精英

是苏秦、张仪之流。他们与同时代的策士们奔走于七国之间,凭三寸

不烂之舌向在位者兜售他们的谋略。他们已经没有理想的追求,不像

孔子那样只执著于自己的学说,准备吾道不行就”乘桴浮于海“,而

是像兜售货物那样备有几套方案,王道不售就来霸道,还总有”上、

中、下“三策供选择。他们留下的不朽著作是《战国策》,在那雄辩

的辞章中充满了纵横捭阖、权谋计术。其心计之深,思路之复杂,令

现代人望尘莫及。这种思维的路数其实与几何学推理有相同之处。而

就在差不多同时(公元前300-200 年间),希腊几何学之父阿基米德

正在研究和发明一条一条的数学物理定律,为自己的发现而狂喜。据

说他在被入侵的罗马人杀害时还正在埋头演算。不仅是他个人,就以

数学而言,在他之前有毕特格拉斯,同时代有著名的欧几里得、阿波

罗尼斯,等等。其意义不仅在于数学的发达,而是形成一代风气,对

求知的迷恋。一个时代什么是”显学“,高智商的社会精英把智慧用

于何处,大体上决定历史的轨迹。中西历史的分野从那时就已开始,

或者更早一些。

    再进一步说,今天中国的网络英雄辈出,在短短几年中也可以与

西方试比高。但是计算机、网络、软件业、“数字经济”这种带有里

程碑性质的新事物、新观念为什么不首先产生于中国?为什么总是在

人家先发明之后,我们再急起直追?以后人家说不定又出什么新花样,

我们又只得紧追下去。为什么?实际缺乏的还是一种看似抽象的精神。

比尔·盖茨今天在中国青年中是英雄、偶像,但是人们在钦羡其积累

财富的能力时是否想到他当初首先是出于对电脑的着迷,是一种执着

的探索的兴趣,发财只是其结果。这种纯粹出于兴趣的探索精神与阿

几米德对数学物理的着迷是一脉相承的。原创性的科学发明和理论的

创造依赖的是这种精神。以这种精神而有所发明的人可称为天才,他

们创造出某种新的理念(包括自然科学和哲学),然后在实用层面分

为两支,一用于改造自然,一用于改造社会,亦即技术与实用型的社

会科学。如果舍去作为源头的精神而只追求后面的分支,则我们不免

永远被动地追赶他人的脚印。

    我中华民族早熟早慧,华夏文明到春秋战国时期已相当成熟,而

且的确博大辉煌。但是过早地失去了天真和童趣,结果多的是处理社

会人际关系的政治文化,少的是超越功利的探索。发展到今天,缺的

就是不惜为与人间利害无关的真知而献身的“傻劲”. 古希腊人的

“特洛伊木马计”比起孙子兵法和战国的纵横学只能算小儿科。至今

在西方词典中作为权术同义词的“马基阿维里(machiavelli )”,

其代表作《君主论》要到1513年才出现,那已是明正德年间了(当然

《君主论》的意义决不止于权术)。中国的政治文化惟其早熟,其本

身也受传统之累。当近代西方人争取到了思想言论自由,建立了保护

这种自由的民主制度,再不必因“异端”而获罪,从而进一步释放出

无限创造发明时,中国的君主专制“恩威并施”手段日益“高明”,

一方面以八股文章使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尽入彀中,一方面发明文

字狱收紧文网,禁锢思想,其结果的差异是可想而知的。当然,涉及

政治斗争,不论是一国之内还是国家之间,都有许多勾心斗角的“谋

略”,也出现形形色色的“谋士”,古今中外皆然。所不同者,西方

历史上“学而仕”者只是少数,有大批超越于政治而对全社会做出贡

献的独立知识分子,而中国的知识分子唯一出路是做官,只能把智慧

贡献给政治,而政治又等同于朝廷。儒家的“道”与纵横家的“术”

同样是留给后世的思想资源,又都被后世统治者取其所需“活学活用”

.一代一代的大儒在注六经中殚思竭虑,而先秦其他诸子却一直没有机

会得到充分理解和发挥。所以如果吃老本,我们的思想资源也还远没

有用尽。

    有一种说法,认为中国文化的断裂从“五四”运动开始,今日的

文化危机应归罪于当时对传统的批判过于激烈,并以之与后来的一浪

高一浪的思想批判乃至文革时达到高潮的“与传统彻底决裂”相提并

论。此说大谬。“五四”的论争中每一个人的言论都可能有过激或欠

严谨之处,但是这里谈的是一种笼统的精神,它与后来的政治运动中

的“批判”实难相提并论。这不是真理向前多走一步就是谬误,而是

本质不同,方向相反。事实上当时新文化运动的健将如陈独秀、李大

钊、胡适以及对国民劣根性痛加挞伐的鲁迅等人都是国学修养极深,

对传统文化有深刻理解的饱学之士。他们决不是民族虚无主义者。正

因为是从传统文化的熏陶中走出来的,更加深知其弊。他们要挣脱的

是已经被推向极至的,达到荒谬程度的“道统”,是在孔孟之教的名

义下所实行的摧残人性、禁锢思想的礼教和伪善的伦理纲常。由于这

种“道统”是熔化在政治文化中,与权势相结合,具有极大的顽固性,

而他们这批学人则既无权势又手无铁寸,所以需要以鲜明的、激进的

姿态对旧势力予以冲击,以振聋发聩的口号唤起处于麻木状态的民众,

“打倒孔家店”的口号由此而来。他们并不是吊在半空中,而是立足

于深厚的文化沃土上,因而对外来文化能直入核心,撷其精华,消化、

吐纳。对于长期在专制统治下丧失独立思考能力的民众,他们的态度

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立足于启蒙教育,是开启民智。无论如

何“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功不可没,否则连我们今天这点思想现代化

都达不到。这种精神经受住了中国近代特有的曲折多难的历史考验,

其中最严峻的是抗日战争。在那民族危亡之秋,于极度险恶和艰苦绝

卓的环境中,新旧文化结合最优秀的品格显出了它的力量和韧性,绝

大多数知识精英保持了民族气节,中华民族的文化教育事业得以在高

水平上延续,至今我们仍受其惠。而作为这一事业的骨干的大批教授

学者直接间接率多受过“五四”精神的洗礼。

    后之所谓“与一切传统彻底决裂”则在每一个方面都与此相反:

那是先把古今中外一切文化遗产扫荡干净,以便实行在“一切领域内

全面专政”. 所有口号都是凭权势的力量自上而下贯彻的,实际上都

为当时的高层政治斗争服务,与文化无关。例如众所周知的“批林批

孔”闹剧就是其一。对于民众则是实行愚民政策,保持或回到蒙昧状

态,听凭一个人或极少数人代替几亿人读书和思想,令无知者教育改

造有知者。顺着这一方向走下去,而欲达科学、民主,文明进步,毋

乃缘木求鱼乎!这一切都是在马克思主义的名义下进行,实则绝非马

克思主义之过,却适足以贬损马克思主义的威望。正因为经历了后一

个“反传统”,包括五四传统,遂导致全民精神贫乏,失去依托。这

种“否定之否定”,实际上是从未扫清的封建传统的变相复活,在国

门再次打开时面对光怪陆离的外来文化或者饥不择食,失去选择和吐

纳的能力,或者在人家那里本来是良种如淮南之“枳”过了江,很快

变质。

    更有甚者,今天在多数中国人的心目中所谓西方就是当代美国。

美国人当年继承了欧洲文明的精华,结合新大陆的特点,发扬光大,

推陈出新,成就其繁荣富强。今天,不能说美国人的优良精神已经丧

失殆尽,否则无法保持其如此旺盛的创新能力,并在如此多元化的社

会中维持和而不同;但是如今汹涌而来势不可当的美国文化影响却率

多是为美国人自己和世人所诟病的商业文化堕落和腐朽的一面。且不

说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演艺娱乐模式,种种低俗到近于粗野的“审美”

情趣,超前消费生活方式,以及“市场专政”带来的拜金主义,就是

学术、教育模式传入我国的也不是其自由活泼的特点和通才教育的传

统,而是纳入市场供需,高度实用主义,听凭市场选择,服从市场律

令的那一面。“精神”云云所剩无几。再从高层次上讲,开放以来美

国的“思想库”体制对我人文与社会科学界影响甚大。这刚好与我国

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合拍,即使不直接做官,也只有向当政者出谋献策

而被采纳的学问才算“有用”. 有些大学的领导人就是这样理解文科

建设的意义的,“没有用的少教点”,由此而来。

    美国的“思想库”的作用如何,以及美国实用与通才教育的消长

利弊,笔者另有著述论之,不在本文范围。至少有一点,他们的实用

的研究也是建立在充分言论自由,多家争鸣的基础上的,方面很广,

学派林立,与现行政策相左的论述也可以广为传播,今天不用,明天

可能证明其正确。这一条件在我国尚不存在,所以即便在实用层面,

“思想库”的作用也变质为与“注六经”差不多。不过在这一风气下,

也吸引不少士子入彀,正好符合“学而优则仕”的追求。给独立的人

文探索留下的空间就更窄迫了。实际上在反西化的口号下,国人每天

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西化,只不过所“化”率多是皮毛或糟粕,把精

华拒之门外。在精神层面恰恰就是五四先驱们所拥抱的饱含人文精神

的德、赛二先生。本文提出要接着五四的茬走下去,正因为当年贤哲

们所吸收的是近代西方文明的源头,是以己之精华接纳彼之精华,否

则,只能接纳彼之末流。

    本文所说“五四精神”和“五四先驱”可以理解为一种符号,从

广义而言涵盖了上自晚清下至20世纪上半期的思想者及其探索和成就。

这是一笔极大的精神财富。即使当时不同派别貌似誓不两立的论战,

其内核也有相通之处,并且体现了思想活跃,言论自由,在总体上有

助于学术文化繁荣进步。如果舍弃了这一思想资源,我们的“五千年”

与现代就真的失去了连接的纽带。这里是作为一种笼统的精神而言,

具体到每个人的思想学说,当然是非优劣都可有不同的评判。正因为

我们曾有过他国所罕见的特殊的文化断裂和扭曲,所以更需要强调这

一笔精神财富。就以前面提到的外交官口中的“人权”与“五千年”

为例,一百年前梁任公早已把几千年统治者对人民的“鞭挞”和“戮

辱”批得痛快淋漓,他说:

    “不自尊其一人之资格,则断未有能自尊其一国之资格焉者也……

故夫自尊与不自尊,实天民奴隶之绝大关头也”. 又说:“……其能

受阉宦差役之婪索而安之者,必其能受外国之割一省而亦能安之者也。……

夫安知乎虐政所从入之门,乃即外寇所从入门也?”. “欲使吾国之

国权与他国之国权平等,必先使吾国中人人固有之权皆平等,必先使

吾国民在我国所享之权利与他国在彼国所享之权利相平等”. (见

《新民说》,重点号为本文作者所加)。

    这几段句句精彩,充满警句,可惜限于篇幅不能多引。其民本民

权思想何等鲜明,何等透彻,对于千百年来中国人民人格之受摧残何

等悲愤!今天我们重新讨论的许多话题,在《新民说》的20篇中几乎

都有精辟之见。梁任公所论述的民权最重要的是平等的观念,以及随

之而来的公民意识、权利和义务观、法制精神,等等。这应该属于现

代社会的“普适性”的价值观,东方与西方只有发展先后之分,不是

“民族特色”问题。常见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语

被引用来说明中国自古就有民主思想,其实这与现代的民为国本的思

想是有本质的不同的。那个时候所谓“民”是一个集体的概念,不是

作为个人。孟子的主导思想还是维护三纲五常,特别反对杨朱的个人

主义,斥之为“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此处不是要全面讨论孟子思想,

只是要说明过去帝王及其谋士都讲“得民心者得天下”,“民心”是

为自己的“天下”服务的。“爱民如子”、“为民作主”,与民是主

人、民有权利在观念上是主次颠倒的。源于西方启蒙运动的的民权平

等思想是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这种平等的观念不但中国古代

没有,西方封建社会也没有,这正是启蒙思想的产物。所以,从梁启

超上述议论出发,合乎逻辑的结论是:要反帝必先反封建。可惜中国

历史的发展未能如愿。事实上,就在五四时期,思想和社会的革新已

受到内忧外患的干扰。在反帝反封建两大任务中,反帝一直压倒反封

建,那时开始的“启蒙”始终没有完成,而且还时有倒退。对于“科

学”和“民主”当时就有偏于仅仅从实用层面诠释的倾向,本应贯彻

其中的人文精神未及充分发挥,后来就更加得不到注意。这在当时是

客观形势所迫,越到后来则主观因素越重要,因为反帝是对外,而反

封建则是“革自己的命”. 直至今日,深层次的,特别是思想上的反

封建仍是任重而道远。

    西方的所谓基督教文明如果没有经过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就无法

直接从中世纪走到现代,也无法继承发扬古希腊文明的光华。从某种

意义上说,我国从晚清到五四以及以后的种种探索也是一种改革和复

兴的过程。在此之前,我们没有选择,泥沙糟粕一齐继承下来,包袱

沉重,步履蹒跚。没有这一革新,中华古文明再光辉灿烂也无法与现

代文明接轨。经过改造以后,丰富的精神遗产就可以再现民族特色。

到那时,五千年博大精深的底蕴、华夏文明特有的宏伟气度、无与伦

比的精致的审美观才得以复见于新的民族精神之中。以伦理道德为例,

窃以为冯友兰早已提出的并曾受到批判的“抽象继承说”基本上找到

了出路。作为完善人性的追求,在抽象的领域内古今中外是相通的。

例如诚实、勤奋、慷慨、仁爱、勇敢、忠诚…在任何时代,任何民族

都是美德,与之相对的例如欺诈、懒惰、残暴…等等则是恶行。而通

向这崇高的境界的道路则各式各样,每个民族有其特色。重要的是在

不同的时代填入不同的具体内容。例如前面提到的方孝孺的气节,本

是中国士大夫最宝贵的美德。把愚忠的内容换成新的原则,依然是值

得大大发扬的正气和可贵的“傻气”. 如果没有了这种“气”,只剩

下高度实用,见风使舵,唯利是图,左右逢源,其殆矣哉!今日当务

之急不在“救国”而在“救人”,在世道人心。从学术文化角度看近

代建设新的精神文明的探索,从魏源到鲁迅乃至当代梁漱溟、冯友兰,

等等,都应该本着求知求真的精神,站在超越当时与现在的实用政治

的高度加以总结、消化,然后接着走下去。庶几古今中西得以打通,

假以时日,或者有望重建起新的、民族的精神家园。

    回过头来,再借用一百年前严复反复强调的观点:中国之患“尤

以愈愚为最急”,“开启民智”是实现变革的根本。用今天的话来说

就是启发人民群众的觉悟,而不单纯是识字、学习技能。觉悟到什么

呢?最主要的是觉悟到作为一个现代国家的公民应享有的权利、维护

这一权利的手段和应尽的义务。这种公民思想观念决不是“自在的”,

而是需要从外部大力灌输和启发的。远的不说,就以近年的天灾为例,

什么时候我们的媒体宣传重点放在群众如何组织自救、互救,创造了

多少值得推广的经验,以及群策群力战胜灾害的智慧和信心,而不是

让他们一个个对着镜头向尽了起码职责的政府和领导痛哭流涕感恩戴

德,那么梁启超和严复心目中经过脱愚的“新民”庶几能够成长起来。

这样的民众将自觉地保护家园而不是毫无顾忌地毁坏他们并无主人感

的家园。

    21世纪世界将如何发展,实难预料。决不能指望物质的繁荣必然

带来文化的进步和人的精神的提高。在日新月异的高科技(这里“科

技”是一体的)如脱缰之马以加速度向前疾驰不知伊于胡底的情况下,

不论是就世界范围还是一国范围而言,人的自知之明和自律的能力是

否超过征服自然的能力,人类心灵是否还能保持对真善美的追求,将

决定人类将造福还是嫁祸于自己。21世纪以文明间对话开头,说明国

际上越来越多的有眼光的政治家也正在意识到这一点。本文开头所引

伊朗哈塔米的警世之语并不是危言耸听。其实对话也是一种竞争。各

大文明体系各自都有不同的危机感,也都有人在呐喊、探索。我国在

一片喧嚣浮躁之中也不乏有识有志的中青年做着甘于寂寞的可贵的努

力。只不过声音微弱,犹如优雅的丝竹管弦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迪斯

科”噪音之中。在我们这个文明古国,文明与野蛮的竞赛尚属胜负未

定之秋。

                                              作于200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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