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落寞的人(网友来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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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来森 其实,说起宋科,我和他应当是很熟的,我指的是我们小的时候。 我们同村,那个时候的我们,还小,像许多那个年龄的小孩一样,懵懂的只知道玩耍。把尘世的一切,都化作人生的游戏。我、宋科、丁力,我们三个人是村子里有名的“熊”孩子,在那个缺少娱乐的年代里,我们常常用近乎歇斯底里的呼喊,和剧烈的骚动,搅醒展平村的一潭死寂。 我的特长是扔石头,我能用一颗石子,准确地将卧在树上的一只蝉打掉。展平村有的是枣树,枣子成熟的时候,我会把我的特长发挥到极致,一块石头投到树上,树上的枣子就落满了一地。有时,石头落到人家的庭院里,哐啷一声,就知道,一定是一只水缸或者是一个瓦盆,破了,于是我们仓皇逃走。丁力的特长是“偷”,谁家有什么好的水果,一定逃不出他的手掌;宋科呢?人高马大,长于搬运。比如我用石头打下了某家的红枣,红枣落地后,他就负责前去拾取。所以,常常被主人家逮住的就是他,我们逃出很远,等一段时间后,他才哭泣着,迤迤然地跟上来。 跟上来的宋科,郁郁然,显得孤寂无助,神情落寞而又忧伤。总会把我们欢悦的心,也笼上一层淡淡的愁绪。 就这样,我们三个人,像三棵生长在野地里的树,在风吹雨淋之下,逐日长高长大。伴随着一种近乎混沌般的无知,告别了自己顽劣的童年。 上初中的那一年,丁力随着他的父亲去了济南,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此后多年未见。我想,现在即使他站在面前,我也“对面不相识了”。 我和宋科,却如两只学季的候鸟,一起飞进了当地一所初中的窠巢。我们的学校建在一座不高的山上,山下是一片水荡,水荡里长满了芦苇和香蒲,“蒹葭苍苍”,弥目的芦苇,常常引发人的一种幽微的思考。水荡的南面又是一座山,我们叫它“南山”。透过窗口,翠微盈目,迷离、恍惚,跳跃,闪烁的景致,让人陡生神往之情。 那时,高考制度已经恢复,虽是上初中,考大学的警示语却已挂在了老师的嘴上,学校的学习气氛因此变得浓厚起来。我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把自己泡在了书本里,终日预做着考大学的梦。宋科就不同了,第一个学期,他还能够端坐在教室里,从第二个学期始,他成了一名“游客”。他在教室的时候少,在外面游荡的时候多。我们大多只在放学的半路上遇到他,他和我们一起放学回家。有时,半路上遇到他,就看到他的身上挂满了草屑和泥土,我们问他,他努努嘴,脸朝着南山,我们才知道他是在南山上游逛的。到后来,对于他的外出,老师也不以为意了。有一次,教数学的王老师忽然问:“宋科呢,怎么没上班?”有同学伸出手,指指窗外的南山,老师就摇了摇头,背着手望着南山。我们看到了他脸上流过的淡淡的忧郁和无奈。 对于宋科的逃学,我们都充满了鄙视,大家很少与他交往,所以他就更加孤独了。那只失群的鸟,寂寂地飞翔在自己的天空里。 我们大家在一起议论,常会说:“要是宋科遇上皮子(狐狸)就好了!”内心里有一种幸灾乐祸。那时候,我们认为皮子是一种很可怕的动物。宋科到底有没有遇上皮子,我们不知道。可我们知道,那时候的南山,不仅有皮子,更有一些美好的景致。因为敞开门扉、透过窗口,就能看到南山上那郁郁的绿。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宋科,也一定是在某种程度上,被南山的景致吸引了。也许,对于某一些人来说,大自然会对他们产生一种魔力般的吸引,宋科就是这样的一种人。我能想象得出,他是以一种怎样的慵懒和散漫游走在山上的。他一个人,踢踏踢踏地走着,脚下是趟过的野草和山棘,或许,会有几颗苍耳挂上了他的裤脚;有时,他会惊起一只野兔,野兔猝然跃起,惊得他一呆,之后是远远望去的迷茫。累了,他就躺下,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身边有散落着开放的野花,有草虫的鸣叫,有从远天悠悠飘过的白云。有时,他会痴痴地望着天上飘着的白云,心中淌过一份淡淡的索然和惆怅。 我在想:他有没有想到,自己就像那片飘过的白云呢?是的,初中三年,他就如一片白云,轻轻地将那几年的岁月“飘”过了。带着一份落寞,带着一份孤独,带着一份惆怅,带着一种遗恨终身的缺憾。不管他自己承认不承认。 初中毕业后,我沿着父母为我设计的“路线图”,上高中,读大学,然后是参加工作,做了一名教师。宋科则辍学回家,我知道,这是他注定的命运。他是不能像丁力那样,随着父亲进城的。我渐渐和宋科疏远了,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关于宋科的一些事情,大多是后来听村里人说的。 听说,辍学之后的宋科,在农村干了几年活,就长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男子汉。土地的辽阔,天空的高远,人居其中,一些人变得高大了,一些人却变得渺小了。 宋科的父母给他购置了一辆马车,他成了一名马车夫,做起了贩卖拉运的工作。我一直没有见过宋科赶马车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像别人那样,甩动鞭子,在空中打出一个脆响的鞭花,然后,马儿就得得地跑起,地面上溅起梦幻般的粉尘;或者像电影上演的那样,朗声唱着:“赶起了马车出了村啊……”的歌儿,意气洋洋地驱车出村。蓝天,大地,驱赶和奔驰。在我的印象里,一个马车夫,该是多么气派啊。 可是,宋科似乎没有气派起来。在赶马车的几年里,他娶了妻,生了子。也学会了饮酒,而且饮而成癖。所以,当那些和他一起赶马车的人,将马车换成了汽车的时候,他却把“马”赶跑了,把“车”赶翻了。他成了一名没有马车的马车夫。 正当他陷入潦倒状态的时候,他遇到了贵人(村子里的人都这么说),一位外县到本地做乡镇书记的人与他攀上了亲戚。书记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真的觉得难得在外地遇到一位自己的亲属,就伸出了手拉他一把。书记让宋科拉起一档子人,做修补公路的工作,一切的活儿都是书记为他出面揽下,宋科只是带着人干。那几年里,宋科确是风光了几年,同时,村中也不时传出他“犯烧”的风言风语,说他挣了几个钱,整天“烧”得难受。 这或许是真的。这一年的夏天,放暑假,我回到老家。早晨到村头闲逛,遇到了宋科。其时,他正坐在村头的桥头上,朝阳照着他红彤彤的脸,四周或站或蹲地围了几个赤膊的人,我知道,这一定是跟他干活的。宋科的身旁放着一瓶启开的啤酒,口中正嚼着一段香肠,脸上漾着一脸的滋润和满足。寒暄之后,我问:“怎么一大早就喝上了?”宋科显出一副很满意的样子:“这就是我的早餐,一瓶酒,一根香肠。”接着,又来了一句:“比你们吃公家粮的人怎样?”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他顺手拿起酒瓶喝了一口。放到地上的酒瓶,泛起几个耀眼的啤酒花,又迅速地消失了。 我回到家中,跟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也只是摇了摇头。 此后,又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宋科。当我再次见到他时,他正站在自己的大门外(他家的大门临街),手中拄着一根拐杖,手搭在拐杖上,双眼涩涩地望着天空,也许是望着半空里树间的缝隙,那花花搭搭的粉碎着的时空。迷离、恍惚,思绪漫漫。我走近,声音惊醒了他,看到我后,他向前挪了一步,看得出很艰难。我帮他点上一支烟,询问他的伤情,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向我述说了他近几年的状况。原来,修补公路没几年,他那个做书记的亲属就出了车祸,失去了关系,公路局也就不再把活承包给他了,没有活干,便只好散伙,他不再是雇主,他又成了别人的小工,跟着一个建筑队干活。没有技术,只能干一些翻砂搬石的重活。他又好酒,所以在一次搬石的过程中,就把自己砸了,腿伤了,脚面上的骨节断了。就成了眼前的这种状况。临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句:“还是 你们吃公家饭的好啊!” 此时,我无话可说,连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只是心中有一份同情。我已走出很远,回首望望他,他还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最后一次见到宋科,是在几天前,我又一次回到老家。这个下午,临近黄昏。夕阳之下,正有几个老人围在街心下棋,宋科仍扶着他的拐杖,站在外围观棋。街道寂寂,涌动着一种郁闷和无聊。我没有惊动任何人,只从他们的身边轻轻地走过。但我仍然看到了宋科脸上那漠然的神情。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因棋局的变化,而惊而喜。也许他根本不会下棋,看不懂棋局的风云变幻,他只是为了观看而观看。在观看的过程中,让时间从身边慢慢流逝。 这个中年人,已过早地让自己住进了生命的黄昏里。 夕阳惨淡地照着,落寞如风。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宋科的影子总在我的面前浮动。读陶渊明的诗文,我竟然把两个劳苦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但我的头脑是清醒的,我知道,这绝对是两个根本不同的人。同样是仰望,宋科的仰望,是一种虚空,是一种茫然;而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抬头一望,就成为千年经典,只因里面有“真意”存在。同样是一醉,宋科只是为醉而醉,而陶公则如玉山倾倒,倒在自己的思想里,倒在自己的精神空间里。一个人,有形无“神”;另一个人,则神形兼备,甚至精神的世界更为丰盈。 或许,在农村,像宋科这样的人还不少,“我本善良”,可骨子里到底缺少某种精神的东西,所以,就注定了一种生态的落寞。 那些落寞的人,还在行走。 作者邮箱: lulaisen123@163.com 相关链接:教师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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