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浅析《音乐迷杨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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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
儿童短篇小说《音乐迷杨科》,之所以打动着不少孩子的心,很显然是作品能从十九世纪波兰现实生活中选择、提炼,塑造了一个感人的儿童形象——杨科。杨科有着过人的音乐天赋,但被代表封建地主阶级利益的黑暗势力毁灭了。这是一场撼人的悲剧,它“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它的巨大的悲剧力量是怎样从作品中显示出来的呢?

  首先,作品从不同角度、用大量篇幅,酣畅淋漓地描绘了杨科过人的天赋,杨科的强烈追求。作品写他从小具有特殊的音乐感,他到处都能听到音乐,他感到松树、山毛榉,白桦、艾草、麻雀,樱桃树都在歌唱,傍晚听到村里发出的声音,“就认为整个村庄都在演唱”。作品又描写他对这些音响有着特殊的喜好,夜里他听到各种音响,便睡不着觉,一心—意地去听,教堂里风琴一响或甜蜜的歌声一起,“眼睛就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雾,真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了……”他还在茫茫的夜色中藏在酒店墙下,倾听有小提琴和大提琴伴奏的波兰民间舞曲,直到巡夜人撵他回家,才赤着脚跑回家去。作品更笔酣墨浓地描写他在音乐天赋的驱使下是如何艰辛地追求着自己的理想。他没有钱买小提琴,就自己用薄木板和马尾做了一把小提琴,虽然这把自制小提琴不能发出优美动听的音乐来,但他还是从早到晚地拉琴,尽管因此挨过不少拳打脚踢,他还是执着地迷恋着这种音乐境界。他常常靠吃生胡萝卜来填饱肚子,却幻想着占有—把真正的小提琴来度过自己的一生。给地主看守庄园的人有一把小提琴,杨科珍爱它,恨不得“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奉献给它”,“哪怕在手中摸一摸,或者在近边饱看一顿也好”。一天晚上,杨科看到那挂在墙上的小提琴,觉得真是无比美妙而又神奇,他止步又前行,终于走近了它,不小心碰响了琴弦,被人抓住,以至丢掉了性命。作品写到这儿使杨科的天赋和追求得到了极其充分、极其感人的表现。
  作品一面尽情描绘着杨科的天赋和对音乐执着地追求,一面不忘表现这位天才决非神奇的超人,他不过是植根在十九世纪黑暗的波兰土地上的一个穷苦的农村孩子。作品写他出生在—个贫穷的雇工家里,他的母亲“天天像寄居在别人屋檐下的燕子那样度日”,他由于先天不足,生下来就很瘦小,羸弱,直到第四年春天,奄奄一息的小生命才有了一线生机。以后也是时好时坏地活着,由于饥饿,他时常坐在炉子后边哭泣,“肚子鼓得很大,两颊凹了进去”。由此可见,杨科这个天才是生在一个特定环境下的天才,他的天赋是在一个受苦受累的普通农村孩子身上出现的。

 也正因为如此,悲剧将是不可避免的!

  一个不得温饱的穷孩子,竟想追求美好的精神享受,首先,就不为忙于操劳生计的妈妈所理解。当妈妈看到他为了听音乐忘了采野果子时,就拿起木勺来敲他;人家派他干活,监工看见他早早地站在地里听那风吹木杈的声音,解下皮带,给他一顿教训;他自己用薄木板和马尾做了一把小提琴,为了从早到晚去拉它,“挨过不少的拳打脚踢,甚至被打得像一只伤痕累累的不成熟的苹果。”更悲惨的是,庄院里的仆人有一把小提琴,对于这无法得到的圣物,孩子在强烈欲望的冲击下,走向前只是想挨近一下,由于碰响了琴弦,竟被人抓起来,遭到咒骂、殴打、审讯,最后在鞭打下像摔碎一把小提琴一样毁掉了他的生命。这是何等不公正的待遇!作品以无比的悲愤描写了这个天才的夭折,描写了他是在怎样贫困和愚昧的室息下,黑暗势力的鞭打折磨下,含恨死去,作品写他临死时最后一次听到村里的音乐“验上忽然发光了,从他苍白的嘴唇里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妈妈,在天堂那里,上帝会给我一把真正的小提琴吗?’”听到这痛彻肺腑的言语,我们能不潸然泪下吗?能不激起对黑暗的旧社会的无比憎眼?作品写到这里,还有这么一段:地主夫妇和他们的小姐夫妇一行从意大利旅游回来了,他们自作高雅地谈论着,意大利是一个“艺术家荟聚的乐土”,“在那里,有才能的人能够得到发现和保护”,而就在他们谈论之时,“白杨树在杨科的坟上簌簌地响着”,这是多么鲜明的对照!多么辛辣的讽刺!多么有力地揭露了波兰贵族地主阶级的罪恶和伪善!多么雄辩地说明了音乐迷杨科正是被代表这些贵族地主阶级利益的旧制度所吞没的!也由此可见,这场悲剧并非某个人的悲剧,完全是时代的悲剧。作品也由此显示了这一时代悲剧的认识价值和战斗力量。

  为了造成浓烈的悲剧气氛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作品在塑造人物时成功地采用了对照反衬的艺术手法。首先作品将杨科瘦弱的身躯和惊人的天赋形成对照,作品一开始就描写杨科生下来是如何的瘦小、赢弱,差点死去,以后好歹活过来,后来也一直是时好时坏地活着,“越来越瘦,可肚子还是那样的胀大,头发越来越浓密,经常流泪的眼睛鼓得越来越大,而他的面颊和胸膛凹陷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深……这么一个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弱小生命却着着惊人的天赋!作品更不惜以大量的篇幅,诗一般的语言,多种音响效果,夸张的手法来描写他的音乐感和对音乐的迷恋。作品愈是将两个方面作极力的渲染,愈能将弱小的生命和美好的精神境界,小小的火光和极大的亮度形成鲜明对照,反衬作用就愈大,就愈能显示出天才的难能可贵,并引起人们的万分震惊和对杨科前景的极大的担忧。

  另外,作品还将恶劣的环境和杨科的强烈追求形成鲜明对照。写恶劣环境虽着墨不多,但是刻意去体现了的。作品通过杨科饿得直哭和多次挨打,弱小的身体承受着残酷的摧残,充分揭示了社会的黑暗和不公道。写杨科对理想的追求那是极尽浓彩重笔的,如描写杨科怀着恐惧的心情爬到地主庄院去看小提琴,先是极力渲染了小提琴在杨科眼里的诱惑力:

 这小提琴像发出了一种银光,特别是它那凸出的琴腹被照亮得如此强烈,使得杨科几乎都不敢对直看它。在这皓皓的月光中,凹进去的翠腰,琴弦和弯把,所有这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晰,琴钮亮得就像约翰节的萤火虫那样,旁边挂着的琴弓犹像一根银条。
  ……这是魔力,毫无疑问是魔力!
  作品细腻的描写,有比喻,有夸张,将小提琴的魅力渲染得神乎其神。
  然后作品又极力渲染由于那诱感力所引起的杨科内心激烈的思想斗争:
  夜色清晰而明亮,夜鹰在池旁时而轻微,时而大声地歌唱:“快去!快进去!把它取下来!”诚实的猫头鹰却在杨科的头上轻盈地盘旋,对他说:“场科,不要去!不要去!”后来,猫头鹰飞走,夜鹰留下了,牛蒡便大声地嘟哝着:“那里没有人啦!”小提琴又光芒四射……
  夜莺、猫头鹰、牛蒡都变成了有生命的东西,都在作杨科的工作,实际是将杨科激烈的思想斗争、复杂的内心世界作了充分的显露,烘托了气氛的紧张,有力地抓住了读者的心弦。环境和欲望形成鲜明的对照,起到了有力的反衬作用,使人们看清了这样的环境自然与杨科的追求是格格不入的,从而愈加去憎恨那罪恶的社会,愈加为天才的夭折感到惋惜和痛心。
  由于作品是描写一位音乐天才的悲剧,作家用他高超的手笔将一种抒情般的音乐气氛和悲剧气氛融为一体,与内容和谐地统一起来,给人一种悲剧美的音乐旋律。这高超的手笔突出表现在那轻舒徐缓、如泣如诉的语言功力上。如作品描写大自然的各种声响:
  夜鹰在歌唱……田野上艾草也在歌唱,麻雀在房边的果树上啾哦叫,连樱桃树也在摇着奏出音乐……  夜里,当青蛙咯咯地叫呜,秧鸡在草原上歌唱。苍鹰迎着露水呀呀高叫,公鸡在篱笆后面引颈啼叫的时候,他便睡不着觉,一心一意地听……
  其声可闻,其状若见,使多种声响此伏彼起,交相错落,把人带到如听仙乐的境界。
  又如描写杨科被打后奄奄一息躺在床上:
  燕子在篱笆外的樱桃树上歌唱。太阳透过窗玻璃照了进来,把金色的阳光洒在孩子的乱发头上和毫无血色的脸上。这阳光好像一条大道,这孩子的灵魂便沿着这大道渐渐地离去。至少在他死的一瞬间让他走在这条金光大道上那也是好事,因为他生前走的是一条荆棘小路。
  多少同情之泪,凝于字里行间,无论是景物、气氛的描写,无论是-类比、象征,都充满着情感,但不是冲动激越,而是冲动激越过后的深沉徐缓,是“大弦嘈嘈如急雨”过后的“幽咽泉流水下滩”,一字一板,泪凝血注,扣人心扉。
  作品的结尾在地主一家一番附庸风雅的议论过后,另起一段,来了这么一句:白杨树在杨科的坟上簌簌地响着……这簌簌的音响,表现着一种凄婉的情感,对前面的噪音是陡转,是反照,是对貌似文明的黑暗社会的莫大讽刺,但就全篇的气氛和基调而言,是对前面的一种照应或延续,是整个悲剧乐曲十分理想的尾声,它余音袅袅,能让人久久地沉浸在悲剧的情景中。
  本文的作者亨利克.显克微支是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初波兰著名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创作了不少中、短篇小说,怀着极大的同情描绘了波兰劳动人民、特别是农民的悲惨生活,体现了作者进步的民主主义思想立场。八十年代以后,显克微支主要致力于长篇历史小说的创作,有《火与剑》、《洪流》、《渥洛窦耶夫斯基先生》三部曲,《你往何处去》、《十字军骑士》,大多是反映波兰人民反抗异族侵略斗争的,充满着爱国主义的激情。也由于世界观的局限,在一定程度上美化过波兰贵族地主阶级。《音乐迷杨科》是作家早期的优秀短篇,此篇反映十九世纪波兰社会现实的真实,从一个角度可见显克微支批判现实主义的成就。

  


音乐迷杨科

[波兰]显克微支


  他一生下来又瘦小、又羸弱。那些围在产妇床边的女邻居们,看到母子这样的虚弱,都摇起了头。铁匠老婆西摩诺娃,是个最聪明的女人,她便安慰起病人来。
  “把蜡烛拿来,”她说,“我在你们床头点起蜡烛,看来你们是毫无希望的了,我的大嫂。你们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赶快去把神父找来,请他宽恕你的罪过。”
  “对!”另一个女人说,“该马上给孩子受洗礼,看来他等不到神父来就会死去。不要让孩子死了成野鬼,让他安心走吧!”
  她一边说,一边点着了蜡烛,随后便抱起了孩子,把水洒在他的身上,使他眯了眯眼睛,然后她又说道:
  “我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给你洗礼,并赐名为‘杨’。现在你已经是天主教徒的灵魂了,你可以从什么地方来就回到什么地方去啦!阿门!”
  然而,这个天主教徒的灵魂一点也不想回到他来的地方去,也不想离开他那瘦弱的躯体。相反地,他两只小脚拼命乱蹬,还啼哭起来,不过哭声是那样的微弱和悲哀,连在场的妇女们都说:“这真像是只小猫在叫哩!”
  他们派人去请神父。神父到来后,干完了他那一套仪式,便马上离开了。病人的情况慢慢好转。过了一个星期,她便下地干活了,婴儿虽然是奄奄一息,但还是活下来了,直到第四年的春天,当布谷鸟开始咕咕叫的时候,他的病情才有了好转,时好时坏地活到了十岁。
  他的身体一直都很瘦小,皮肤晒得黑黑的,肚子鼓得很大,两颊凹了进去,一头差不多全是淡白色、像亚麻那样的头发,遮盖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这双眼睛看起东西来,仿佛在眺望遥远的地方。冬天,他时常坐在炉子的后边哭泣,不是由于寒冷,便是因为肚子饿的时候母亲没有把吃的东西放在炉子上或者锅里。夏天,他只穿着一件衬衣,腰上系着一根布条子,头上戴着一顶草帽,他常常像小鸟那样,从草帽的破边下朝上仰望。他的母亲是个贫穷的雇工,天天像寄居在别人屋檐下的燕子那样度日。虽然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很爱她的孩子,可是她也经常打他,还把他叫做“窝囊废”。他才八岁的时候,便开始去放猪羊了,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时候,他便到树林里去采菌子,树林里的狼没有把他吃掉,那只好说是上帝对他的怜悯。
  他是一个非常迟钝的孩子,像别的乡下孩子一样,和别人说话时,喜欢把一个手指放进嘴里。谁也不相信他能长大,更不信他将来会成为他母亲的安慰,因为他很懒惰。他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大家都摸不着头脑。他只有一种爱好,那就是音乐,他到处都能听到音乐。等他稍稍长大一些,除了音乐,他就什么也不想了。有时,他到树林里去放牲口,或者拿着篮子去采野果子,就常常空手回来,还嘟哝说:
  “妈妈,树林里在奏什么音乐?啊!啊!”
  母亲便回答他说:
  “我给你奏音乐,我给你奏音乐,看你还怕不怕!”
  于是她就拿起木勺来敲他,给他“奏”一顿音乐,孩子便哭喊起来,连连保证他以后不再犯了。但他心里还是想,树林里确是有一种音乐在演唱……到底是什么在演唱呢?他搞不清楚,只知道松树,山毛榉、白桦、黄莺,一切都在歌唱,整个树林都在歌唱。
  回声在歌唱……田野上艾草也在歌唱,麻雀在房边的果园里啾啾叫,连樱桃树也在摇动奏出音乐。傍晚,他听到村里发出的那些声音,就认为整个村庄都在演唱。有一次人家派他去干活,让他扬粪,风吹着木杈,他也认为是在奏乐。
  有二次,监工看见他头发散乱,呆呆地站在地里听那风吹木权的声音……监工一看到这样,就解下皮带,给了他一顿教训。可是这对他有什么用呢!大家就叫他“音乐迷杨科”①……春天,他从屋子里跑出,到河边去吹牧笛。夜里,当青蛙咯咯地叫鸣,秧鸡在草原上歌唱,苍鹰迎着露水在呀呀高叫,公鸡在篱笆后面引颈啼叫的时候,他便睡不着觉,一心一意地听着,他到底听到了什么音乐,那只有上帝才能知道。他母亲不敢带他到教堂去,因为风琴一响或甜蜜的歌声一起,这孩子的眼睛就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雾,真不象是这个世界的人了……
  晚上,巡夜的人在村里转来转去,为了不打瞌睡,就数起天上的星星或者对狗低声地说着话。他常常看到杨科穿着一件白衬衣,在茫茫夜色中跑到酒店那里,他不进酒店,而是到酒店旁边便停住了,藏在墙下听着。酒店里面的人在跳“奥贝列格舞”①,有时一位跳舞的青年会高叫’一声“乌哈!”还可以听到皮靴的踢踏声,或者听到姑娘们的“想要干什么”的声音。小提琴轻快地唱着:“我们吃,我们喝,我们多快活!”大提琴用低沉庄严的声音伴和着:“上帝赏赐!上帝赏赐!”窗户被灯光照得通亮,酒店的每一根柱子好象在颤动、在歌唱、在演奏,而杨科在倾听……
  若是他有这样一把轻快地奏出“我们吃,我们喝,我们多快活”的小提琴,他会多么高兴啊!就是要这样一些会歌唱的薄木板,唉!他能从什么地方找到它呢?什么地方会做这样的提琴?只要让他拿一拿,他就会心满意足的!……可是他只能听,直听到巡夜人在他背后的黑暗中叫了起来:
  “还不快回家去,你这个夜游神!”
  于是,他只好亦着脚,尽快地跑回家去,在他身后的黑暗中正传来小提琴的声音:“我们吃,我们喝,我们多快活!”还有大提琴的庄严的低音:“上帝赏赐!上帝赏赐!上帝赏赐!”
  只要在收获节上或者在别人的婚礼上能听到小提琴的演奏,那对他说来,就象过“盛大的节日”一样了。过后他便坐在炉子后面,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象猫一样在黑暗中望着。后来,他自己用薄木板和马尾做了一把小提琴,虽然不能拉出象酒店小提琴那样优美动听的音乐来,但还是能发出轻得象苍蝇和蚊子叫那样的声音。就是这样的提琴,他也从早到晚地拉着。为了这事他挨过不少的拳打脚踢,甚至被打得象一只伤痕累累的不成熟的苹果,他就是这柞的天性。这孩子越来越瘦,可肚子还是那样的胀大,头发越来越浓密,经常流泪的眼睛鼓得越来越大,而他的面颊和胸膛凹陷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他完全不象别的孩子,倒象他那把刚刚能发出一点声音的用薄木板做的小提琴。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他差点饿死了,因为他常常只能靠吃生胡萝卜和占有一生小提琴的愿望来过活。
  但是这种愿望并没有给地带来好处。
  庄院里的仆人有一把小提琴,他有时在暮色苍茫的时侯拉起来,以博得女仆的欢心,杨科常匍匐在牛蒡中,尽量接近饭厅那敞开的大门,以便很好地看看小提琴,它正好挂在门对面的墙上。这当儿,孩子通过眼神把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奉献给了小提琴,因为在他看来,那是他最最珍爱的东西,也是一件他无法得到的圣物,甚至连摸一摸都不配。可是他又非常渴望得到它,哪怕在手中摸一摸,或者在近边饱看一顿也好……这颗可怜的小小的农家孩子的心,被这种欲望激动各擅抖起来。
  一天晚上,饭厅里空寂无人,地主夫妇早就到国外去了,仆人也到女仆那边去了,房子显得空荡荡的。杨科蜷伏在牛蒡丛中,通过敞开的大门,久久地望着他那个寄托着全部愿望的目标。正好这时候皓月当空,月光透过窗子斜照着饭厅,在对面的墙上映出了一个明亮的大四方形,这个四方形慢慢地靠近小提琴,最后完全照在琴上。在黑暗中,这小捉琴好象发出了一种银光,特别是它那凸出的琴腹被照亮得如此强烈,使得杨科几乎都不敢对直看它,在这皓皓的月光中,凹进去的琴腰,琴弦和弯把,所有这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晰,琴钮亮得就象圣约翰节萤火虫那样,旁边挂着的琴弓就象一根银条。
  啊哈!所有这一切真是美妙而又神奇,杨科越看越入迷。他蹲在牛蒡丛中,两只肘臂支撑在瘦骨瞵嶙的膝盖上,张着嘴,望着,望着……恐惧使他止步不前,难以抑制的欲望又推着他向前。不知是魔力还是什么,那小提琴在月光中象是在向他靠近,仿佛直向他游来……有时显得暗淡,有时又亮得耀眼。这是魔力,毫无疑问是魔力!这时候,风在吹,树在簌簌地响,牛蒡在轻微地摇曳,杨科清楚地听到:
  “去吧,杨科!饭厅里没有人。快去吧,杨科!”
  夜色清晰而明亮,夜莺在花园的池旁时而轻微、时而大声地歌唱;“快去!快进去!把它取下来!”诚实的猫头鹰却在杨科的头上轻盈地盘旋,对他说:“杨科,不要去!不要去!”后来,猫头鹰飞走了,夜莺留下了,牛蒡便大声地嘟哝着:“那里没有人啦!”小提琴又光芒四射……
  可怜的杨科缩着身子,缓慢而谨慎地向前移动,此时夜莺又低声地唱了起来:“快去!快进去!把它取下来!”
  白衬衫越来越接近饭厅的大门,黑色的牛蒡已经遮不住他了。饭厅的门外听到了杨科有病的肺部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白衬衫消失了,只有一只赤脚还露在门外。徒劳啊,猫头鹰!虽然你又一次飞了回来而且叫着:“不要去,不要去!”可是这时候,杨科已经走进了饭厅。
  在花园池塘里的青蛙突然一齐大声叫了起来,像是受了惊,过后又静默了。夜莺停止了鸣啭,牛蒡也不再低语。杨科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可是恐惧笼罩着他。他在牛蒡里,就像野兽在原始森林中一样悠然自在,现在却像掉进陷阱里那样。他的举动仓皇,呼吸急促而带嘶响,同时黑暗又围困着他。夏天的闪电从东方掠向西方,又一次把饭厅里面照亮,照见杨科匍匐在小提琴的前面,仰望着。可是闪电消失了,乌云也遮住了月光,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过了不久,一种低微的,像是哭泣那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一下,好像有人不小心把琴弦碰响了。于是,突然……
  从饭厅的角落里发出了一个粗壮的睡意惺忪的声音,怒气冲冲地问遭:
  “谁在那里?”
  杨科屏住气。粗壮的声音再次问道:
  “谁在那里?”
  火柴在墙上擦着了,照亮了饭厅。后来……唉呀!我的上帝!传来了咒骂声,殴打声,孩子的哭声和“啊,上帝”的呼叫声,犬吠声,窗内拿灯照亮的人的跑步声,整个庄院一片喧哗……
  第二天,可怜的杨科受到了村长的审讯。
  他们要把他当做小偷来审讯吗?……那是毫无疑义的。村长和陪审员们都注视着杨科,他站在他们前面,把手指放进嘴里,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他又瘦又小,伤痕累累,污迹斑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些人要对他干什么。为什么要审讯这样一个只有十岁、刚能站立起来的可怜孩子呢?难道要把他关进监牢还是怎么的?对于孩子应该有点恻隐之心啊!让巡夜人把他带到一边,打他几棍子,叫他策二次不敢再偷就行了。
  那是当然的!
  他们把巡夜人斯塔赫叫来:
  “你把他带走,给他一顿教训。”
  斯塔赫点了点他那愚蠢而粗笨的头,把杨科朝腋下一挟,像挟住一只小猫那样,把他带到谷仓里。这孩子不知是不懂事,还是吓坏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像小鸟那样望着。难道他会知道他们要怎样对付他吗?直到斯塔赫把他带进了谷仓,按倒在地上,掀起了他的衬衣,狠狠地打他的时候,杨科才喊叫起来:
  “妈妈!”巡夜人每打他一下,他就“妈妈,妈妈”地叫了起来,可是他的叫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孩子沉默下来,再也不能叫“妈妈”了……
  可怜的被人摔破的小提琴啊!……
  唉呀!这个愚蠢的坏家伙斯塔赫,哪有这样打孩子的?!况且这孩子又瘦又小,身体一直不好。
  母亲赶来了,要带走儿子,可是她只好把他抱回家去了……第二天,杨科没有起,第三天傍晚,他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盖着一条棉布毯。
  燕子在篱笆外的樱桃树上歌唱。太阳透过窗玻璃照了进来,把金色的阳光洒在孩子的乱发的头上和毫无血色的的脸上。这阳光好像一条大道,这孩子的灵魂便滑着这大渐渐地离去。至少在他死的一瞬间让他走在这条金光大道上,那也是件好事,因为他生前走的是一条荆棘小路。这时候,干瘪的胸中还有呼吸,脸上的表情象是在倾听窗外传来的村子里的声音。因为是傍晚,割草回来的姑娘们唱起了《啊,在绿色草地上》这支歌,从溪水那边也传来了阵阵笛声。这是杨科最后一次在听村里的音乐了。在他身旁的棉布毯上放着他那把薄木板做的提琴。
  垂死的杨科脸上忽然发光了,从他苍白的嘴唇里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妈妈!”
  “什么呀,我的儿子?”母亲噙着泪水回答。
  “妈妈,在天堂那里,上帝会给我一把真正的小提琴吗?”
  “会给你的!孩子,会给的!”母亲回答说,她再也不能说下去了,因为从她那结实的胸中突然进发出郁积的悲痛,她只能呻吟地哼着:“啊,耶稣!耶稣!”她伏倒在箱子上象发了疯似地号啕大哭起来,就像一个人眼看自己心爱的人被死神抓走而又无法救援。
  她并没有救出他来,当她抬起头来再看看她的儿子时,这位小提琴手的眼睛虽然仍旧睁着,但已经呆滞了。脸色肃穆、忧郁而僵硬,阳光也消失不见了。
  安息吧,杨科!
  第三天,地主夫妇从意大利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地主小姐和一个追求她的男青年。那青年说:
  “意大利,多美的国家啊!”
  “那是一个艺术家荟聚的民族。在那里,有才能的人能够得到发现和保护,那真是幸运!”小姐补充道。
  白杨树在杨科的坟上簌簌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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