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里尔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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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元勇 “在我们的时代,纯粹的诗人是罕见的,但也许更为罕见的是纯粹的诗人存在一种完整的生活方式。”这是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1936年纪念里尔克(里尔克常用的签名是勒内·玛丽亚·里尔克,1875年12月4日生于当时隶属奥匈帝国的古城布拉格,1926年12月29日死于瑞士的瓦尔蒙。)逝世十周年时所做的演讲中的一句话。的确,对于“纯粹的诗人”这样充满赞誉的称号,里尔克是当之无愧的。他在孤独中四处漂泊漫游的一生,堪称是一个纯粹诗人存在的最为生动的图解。在里尔克之后,几乎很难再找得出几个在深沉的孤独中漂泊终生的伟大艺术家。在某种意义上,里尔克代表着一个游吟诗人的生活方式尚能成为现实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一个诗人还能把“孤独”奉为至高无上的神明,还能借着寄寓于欧洲各地的旅馆包房和尊重艺术的贵族的府邸,终生漂泊在异乡。对于里尔克,他对这种生活方式的选择,与其说是决绝的、义无反顾的精神意志的强求,不如说是一种宿命,一种冥冥之中对纯粹诗人之存在的渴求。这样的渴求使得他的精神境界不断提升,最终达到超越时代的巅峰,成为一个时代最杰出的艺术家的象征。 里尔克留下的文字作品可谓浩渺无边;除了他无数的诗歌,汉语世界迄今对他的散文作品(包括小说、艺术随笔和大量的书信日记等)的翻译简直只是沧海一粟。台湾在这方面做得比大陆要好一点,里尔克的重要散文作品,如唯一一部长篇小说《马尔特手记》和部分书信集《慕佐书简》都有译本。其中,1974年出版的《马尔特手记》译名为《马尔泰手记》,译文基本上契合了原作的精神,但晦涩难懂、值得商榷的地方很多,并且一般读者也很难见到这个译本。而在大陆,里尔克的这些重要散文作品,尤其是长篇小说《马尔特手记》一直没有一个完整的译本出版,这无疑是喜爱里尔克的大陆读者们的一大憾事。今年是里尔克逝世八十周年。在这个时候,把这位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德语诗人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完整地翻译出来,无疑是对他最好的纪念方式之一。 在里尔克的作品中,《马尔特手记》的重要意义丝毫不亚于他晚年的巅峰之作《杜依诺哀歌》和《致奥尔菲斯的十四行诗》。这部表面上看结构显得松散的笔记体小说,始创于1904年2月,完成于1910年1月。这部长篇小说构成了里尔克创作生涯中的第一个高峰;完成这部作品之后,里尔克曾一度觉得自己的创作力陷入了停滞、枯竭的状态。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主要从事作品翻译,所译作品都是以歌颂孤独而卓越的女性为主旨的。其中最有名的是《路易斯·拉贝的二十四首十四行诗》、《玛丽亚娜·阿尔科福拉多的葡萄牙通信集》等;这些作品的主人公,大都被他在《马尔特手记》中当作“为爱而爱”的杰出女性描写过。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缪斯女神再次将灵感降临于诗人,使他再度找回他的使命,开始漫长十年对一生中的另一座高峰——《杜依诺哀歌》的创作。 《马尔特手记》的全名是《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手记》,主人公马尔特是一个出生于丹麦贵族家庭的年轻的无名诗人,某种程度就是里尔克的化身。 整部小说由七十一个笔记体断片构成,这些断片因为共同的主题——孤独、恐惧、疾病、死亡、爱、上帝等,在精神暗流上构成了一个特殊的有机整体,并且因此成为现代存在主义文学最重要的先驱作品之一。而从所描写的内容上看,全书主要由三种笔记组成。第一种笔记是现时的马尔特叙说他在巴黎、哥本哈根、威尼斯等地的见闻、遭遇和体验,这类笔记又以马尔特在巴黎的遭遇、体验为重中之重;第二种笔记是马尔特对童年时期生活、经历的回忆;第三种笔记是马尔特对他所阅读过的书籍中的历史人物、文学女性的沉思,对曾经观赏过的艺术作品、建筑古迹的缅想。但是,马尔特的笔记一般都不描写他个人生活的外部经历,所有的一切全都经过了他(或者说作者里尔克)的心灵溶化剂的过滤和化学作用,转化成为纯粹的精神经验和心理图像。这部作品超越一般笔记体小说的地方,或许正是里尔克把一切都当作纯粹的精神经验和心理图像来加以处理的追求和努力。 另外,必须提到的一点是,整部小说以取材于《圣经·新约》中的浪子归来的伤感故事而结束。但是在里尔克的笔下,《圣经·新约》里那个迷途知返的浪子被改写成了一个不愿被爱的形象。这个浪子所向往的并不是回归故乡,而是拒绝那种可怜的人间之爱,“他跪伏在家人脚前,恳求他们不要”。“他现在很难去爱;他觉得唯有上帝具有爱的能力。然而,上帝还不愿意爱他”。浪子的这种人生感悟,其实也是里尔克的感悟。在精神实质上,这个在孤独中四处漂泊的浪子与里尔克终生的选择息息相通,可谓是里尔克本人精神气质的生动写照。 二 我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阅读里尔克的作品,迄今已有十余年。里尔克的诗歌作品虽然晦涩难懂,但其蕴涵的魅力却随着岁月的移转而日渐浓酽。在与里尔克的散文作品的不断接触中,我发现,他的各种散文从一种较易进入的角度打开了他的精神世界的大门,而带有浓烈自传色彩的《马尔特手记》更是比较集中地表达了他毕生所关注的各种重要主题。于是,从2001年初开始,我断断续续地翻译起了这部长篇小说,到今年五月终于完成初稿。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巧合,里尔克创作这部小说前后花费了六年心血,而我对这部作品的翻译也用了六年。单看这部作品的篇幅,花六年时间来翻译它,的确显得奢侈。然而,六年中,随着对《马尔特手记》翻译的深入,我仿佛重新经历了里尔克当初创作这部作品的节奏,由最初的随意、缓慢、滞重,到后来思绪的畅通、快捷、深入。里尔克花费了六年时间培养他的主人公马尔特,让这个起初处于绝望、迷茫中的年轻诗人充分体验了人生中的孤独、疾病、恐惧、死亡、爱与上帝,并最后超越绝望,趋近了永恒的无上至福。这部作品所包涵的丰富而深邃的内蕴,所馈赠的各种开悟与启迪,让我在六年中享受到了持久而珍贵的精神盛宴,感慨良多。 六年中,我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边翻译里尔克的这部作品,一边聆听斯戴芬妮·德·科娃(Stephanie de Kowa)的咏叹调。这位德语夜莺的歌声就像一位古典女神在纵情高歌,音色纯正、感性、飘逸,声调执着、醇厚、铿锵,音域宽广、绚烂、辉煌,总是回荡着某种穿透性的神秘力量。每当听着她的歌声,我就仿佛穿越沉沉夜幕,看见了里尔克当年在某个城堡的工作间孤独地沉思与写作的情景。 听着她的歌声,我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马尔特手记》第65章所写的那位“悲剧女人”——里尔克的意大利女友埃莱奥诺拉·杜赛,马尔特在漂泊的过程中念念不忘的孤独少女阿贝伦娜,以及马尔特在威尼斯的贵妇人沙龙相遇的那位唱歌的无名丹麦少女(第69章);她们都属于沉浸在自己孤寂的情感世界、执著地追求精神升华的不朽女性。 在翻译《马尔特手记》的过程中,使我触动至深的片断实在太多。比如第53章写到,世人常常以为他们对隐修者有所了解,但实际上“他们只是憎恨孤独者,而又对他一无所知”。“他们总是煽动各种事物来烦扰他,让各种事物发出巨大的噪声,从而淹没他的声音”。“他们像对待感染了瘟疫的人一样”,对孤独的隐修士进行各种不择手段的大肆诋毁,“因为,孤独者确实是他们的敌人”。自从人类有史以来,芸芸众生的本能意识里从来不缺乏嫉恨、曲解、诋毁特立独行的孤独者的丑陋因子。而追求终极真理和意义的孤独者,也许正是通过不断地面对芸芸众生的恶意诋毁,锤炼了自己超凡脱俗的坚强神经。 不过,《马尔特手记》尤其让我震动的是那些关于死亡的片断,比如:关于祖父克里斯朵夫·戴特莱夫·布里格的死,关于假沙皇格里施卡-奥托雷皮奥夫和大胆者查理的死,等等。“死”,常常是随处潜伏着,在意料不到的时刻突然出现。六年时间,可以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情,但最刻骨铭心的往往是与“死”有关的事情。回想过去的六年,我至今还记得给过我兄长一般友情的作家、编辑家闻树国的死。那是2002年1月14日的深夜,住在北京一间陋室里的闻树国被煤炉产生的一氧化碳窒息了生命。难以想象,就在那天的下午,我还在他的办公室跟他握手、交谈,而数个小时之后,当我在从北京回上海的列车上昏昏沉沉睡觉的时候,“死”却彻底占有了他,让他从此只能活在生者的记忆里。还有诗人马骅的辞世远去。我只见过马骅一面,他的慷慨好客、朝气蓬勃至今还栩栩如生。然而,2004年6月21日早上,也是在从北京返回上海的列车上,我却从广播里突然听到他前一天傍晚在云南的一个偏远县被澜沧江的激流卷走的消息。“死”竟然这么无情地让一个三十二岁的年轻诗人不见了。后来,我在翻阅他写的诗时,发现有这样一首:《在变老之前远去》。他在里面写到:“夜莺在梦里一唱,人就老下去。”英年远去,难道马骅早已预感到自己会有这种决绝的生命选择?难道“死”是可以预言的?抑或,“死”真的就像里尔克所写:“……我们每个人的死都一直包藏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就像是一粒水果里面包裹着它的果核一样。儿童的身体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死,老人们则有一个大的死。女人们的死是在她们的子宫里,男人们的死则在他们的胸膛里。每个人都拥有它;这一事实赐予每个人以非凡的尊严和静穆的自豪。”(见《马尔特手记》第8章。) 另外,《马尔特手记》中那些关于孤独而卓越的女性的片断,使我不由得反观我们自己文化中的女性形象。比如,我们神话故事中的嫦娥,一个仙化了的女性。我们的文化传统始终以为居住在寂寥月宫里的嫦娥终日遭受着无奈的孤苦和寂寞,却从未想过她也许是中国式想象所产生的最敢于享受孤独的女性。为什么孤独就不能成为嫦娥唯一的追求和享受呢? 还有比嫦娥更富有勇气的女人吗?她具有自由飞翔的能力,为什么不飞到天宫里跟其他神仙生活在一起?或是飞到人间别的地方,去找一个“董永”式的傻小子,就像七仙女那样?她能够毅然决然地离开创世之初的人间英雄后羿——她的只顾自己的英雄创举而忽略她的“爱”的丈夫,飞到月宫去承受无尽的寂寞,这种举动本身就需要令人敬慕的勇气和精神的冲动。也许,嫦娥追求的是坚守属于自己的“爱”吧。她的这种选择的悲壮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后羿的那些英雄事迹啊!用里尔克的话来说,她的行动绝对是“一种苦涩的、坚冰似的壮美,任凭什么都不能侵犯”(见《马尔特手记》第39章。)。 是的,马尔特-里尔克(或者说:里尔克-马尔特)的馈赠将是无尽的。我知道,他永远会在我孤独的时刻、彷徨的时候,无私地陪伴我,赐我以慰藉。感谢马尔特-里尔克! 这个译本所依据的原文主要是1984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英文版,里面有英国著名诗人斯蒂芬·斯本德(Stephen Spender)写的导言。英文版的译者是约翰·林顿(John Linton),最早出版于1930年。里尔克的作品中晦涩难解的地方很多,在翻译过程中,前辈译者的译文,如方瑜译的《马尔泰手记》,绿原、钱春绮译的《里尔克散文选》中的片断等,帮助我解答了很多疑难。在此,对他们特表敬意和谢诚。 诗人北岛在关于里尔克的文章里有句话,堪称至理名言。他说:“一个好的译本就像牧羊人,带领我们进入牧场;而一个坏的译本就像狼,在背后驱赶我们迷失方向。”我翻译《马尔特手记》的初衷是让自己更好地接近里尔克,现在趁里尔克去世八十周年到来之际拿出来与读者见面,主要是向里尔克表达敬意。我不知道这个译本会在多大程度上误导读者,实在是诚惶诚恐。我衷心期待依据德语原文翻译的完美译本早日出现,以弥补读者的遗憾。当然,接近里尔克最好的办法还是阅读德语原文。 相关链接:教师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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