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衣妆下的冷酷清醒——读张爱玲《更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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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巫婆和瓶子

  八十年代以来大陆掀起一股张爱玲热。冷落数十年,暮年之际被国内重新热捧,不知垂垂老矣的张爱玲当时是淡然一笑,还是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去看洛杉机的黄昏日落?但布满皱纹肌肉松弛的脸上,断然是掠过一丝笑意的罢,而那笑意又是刻薄、倔强、清醒的,——这才像她。

相对于小说,散文文本的叙述往往更为彻底直白。不知是因为散文自身的这种特性限制了解读的空间,还是张的小说成就过于夺目,查阅资料,张的散文研究通常只得零星片语,难觅独立篇章。而实际上张爱玲散文可读性甚高,如《天才梦》、《公寓生活记趣》、《道路以目》、《中国的日夜》等,而眼下《更衣记》亦是一篇。

“更衣”之说,“更”即变更,中国现代服装风潮的演变。文章以时代背景为内在线索,写衣香鬓影的世俗繁复与风情,详尽而不失风趣调侃,述说中含欣赏之趣味又不失一贯冷眼看人间的理性。

写衣妆之更迭演变,自然免不了涉及时代背景,政制时事与衣妆服饰每每映照联系。如“一向心平气和的古国从来没有如此骚动过。在那竭斯底里的气氛里,‘元宝领’这东西产生了”,“头重脚轻,无均衡的性质正象征了那个时代”,“军阀来来去去,马蹄后飞沙走石,跟着他们自己的官员,政府,法律,跌跌绊拌赶上去的时装,也同样地千变万化”,最为精辟的是“政治上,对内对外陆续发生的不幸事件使民众灰了心。青年人的理想总有支持不了的一天,时装开始紧缩”,轻轻一句,道破政局与青年理想与时装的内在牵连。

然而,政史与物质衣妆的并列提出,隐隐还有另一种意味,即男女二元之对立,这在后来对男装的述评中略见端倪。半个世纪以后,台湾女作家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作为对此回响,男性(党政制度)与女性(衣饰物质)二元素之表里交缠又互为对立更为鲜明突出。

有人说,张爱玲是一个天才,也是一个“异数”。这在她的散文中,或多或少体现于奇特大胆的语言和天马行空的思路,精辟的比喻如珍珠散落文中各处,偶尔灵光一闪,可从中窥其天才之一斑。

“两边拦着绫罗绸缎的墙——那是埋在地底下古代宫室里发掘出的甬道。”

“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迷惘,像忘却了的忧愁”,张爱玲惯用的比喻与通感混合式语句,既与当下叙述的衣裳(樟脑)吻合,又贴切牵扯人生体验(回忆、气味)。

“因为一个女人不该吸引过度的注意;任是铁铮铮的名字,挂在千万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气里生了锈”,又是张爱玲式的比喻。以铁生锈喻名字被玷污,“名字”与“铁”,“玷污”与“生锈”,两两粘合,一一对应,刻薄清醒的灵魂载在行云流水浑然一气的句子上。

关于插入的议论语句。

现代三十年的中国绝非盛世,但或许社会时局的急剧转型导致服饰风格繁简骤变,或许张爱玲豪门的出身和女性的视觉,这里对服装风潮的详尽繁复描述,却给人一种“盛世”的错觉。然而,张在自己的述说中保持了一份小说中近于冷酷的清醒(或说自醒),如“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又如“削肩、细腰、平胸、薄而小的标准美女在这一层层衣衫的重压下失踪了。她的本身是不存在的,不过是一个衣架子罢了”,物质繁盛之下,对女性角色的理性反思。“惟有世界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制造一百种相仿而不犯重的图案,固然需要艺术与时间;欣赏它,也同样地烦难”、“男人向有保护异性的嗜好,而在青黄不接的过渡时代,颠连困苦的生活情形更激动了这种倾向。……太福相是不行的,做个薄命人反倒于她们有利”,随意、借题的轻轻一触,是勘破世情的得意,又隐隐有苍凉之感。“可是它象征了十年前那种理智化的淫逸的空气——直挺挺的衣领远远隔开了女神似的头与下面的丰柔肉身。这儿有讽刺、有绝望后的狂笑”,道出服装形而上的意味与本质,是弗洛依德式的透析 。

当然,一些插入的议论语句也展现了张爱玲作为一个俗世女子的风趣刻薄,如“刘备说过这样的话:‘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如果女人能够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步,就很不容易”,很让人会心解颐。

但总体而言,衣香鬓影的“盛世”错觉中,张爱玲又往往冷不防落下一句清醒理性的评论,她的叙述情感是矛盾的,而叙述思维是辨证的。这种清醒的冷酷,一如她在小说中的作风。她的小说写尽男女欢爱,却以冷峻理性撕开所谓“爱”的神话,解构一个个幻梦;散文铺写物质繁复,仍不时抖出冷眼红尘的清醒论调。

有人说,越是思考得多越痛苦,清醒的人往往不幸福。这未必是真理,却至少是常理。世上最是难得惟糊涂。后世赋予张爱玲的形容词很多,比如“孤独”,比如“荒凉”,或者“悲悯”,或者“虚无”,但她身上、笔下最为幸与不幸的,恐怕莫过于“清醒”。清醒让她勘破世情冷暖,在世俗的温暖欢喜之中保有冷眼旁观的理性,既明生命的大道又深谙世俗的智慧;清醒成就了她的孤独、荒凉、悲悯、虚无,使她有别于当时、从前和以后的作家、女作家;清醒成就了一个异数的文坛天才,也成就了一个孤独的世俗女子——从前与胡兰成水月镜花的短暂婚恋终究是伤心一场,后来移居美国客死异乡又何尝不是悲凉?

还是让时间回到一九四三年的十二月罢,其时正是张的创作高峰,《更衣记》的篇末有这样的片段:“秋凉的薄暮,……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与《天才梦》的末段相似,由重骤轻,最后突然抛开一切(如历史进程、服装演变),轻松清永的一笔,兴之所致率性而为,如骑自行车的小孩之轻倩摇摆,——“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毕竟,冷酷的清醒有时未免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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