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东《爱整体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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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庆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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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前面两个爱生命的层次还不够,你还需要爱整体的生命。

爱整体的生命,用佛家的话讲,就叫做爱众生,要普度众生。为什么普度众生呢?我们小时候把佛简单的看成神仙,你要是把他看成神仙,你就理解不了他了,你必须知道他跟我们是一样的,都是有生命的。神仙就是高人。

神仙自己过得很好,他不在天堂里面好好待着,普度众生干吗?众生爱干吗干吗吧,你普度他们干什么啊?原来佛之所以能活,就在于他要普度众生。普度众生的原因是他爱众生,他有了这份爱,他才成为了佛。他如果不爱,不普度众生,甚至残害众生,他就是魔,他就不是佛了,所以我们要爱整体的生命。

你既然愿意与一片叶子对话,那么你就要去爱每一片叶子。一花一世界,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世界。由此可以看出,爱整体的生命是从爱独特的生命出发的,人爱独特的生命之后,你就知道自爱、自强。

我不号召大家在自己还没有搞好的时候,就去救别人。我们这个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这个时代有我们自己的艰难。当全球大部分地区进入现代化之后,人类整体的道路就不一样了。所以易卜生说,现代化就好比一艘沉了的船,我们为了享受现代化的便利,人类这艘船沉没了。这艘船沉没的时候,易卜生说你要先救出你自己,救了自己之后喘一口气,再去救旁边的人。力气大,可以多救几个,力气小,救一个也行。

这是我们所处的时代,没有办法的办法。这是建立在爱生命的基础上的,你知道自爱、自强,能够用独特的眼光去看世界了,你就会知道,爱你自己,进而爱别人了。这样,当你被别人打的时候,你就不会想到去可怜一只路边的猫了。

但是我看到很多北大的女生,很喜欢校园里的猫,经常拿着饼干、面包、蛋糕什么的,去喂北大里面的流浪猫,我觉得这挺好。有的人说她们无聊,我不认为无聊,我认为这是生命的爱。我觉得那些女生做的挺好,她看见猫挺可怜,猫可能比她们生活得还好,但是她有主观的想法,觉得这样就照顾了生命。这其实就是生命的一种沟通,就知道人我一体,别的生命跟我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

人之所以能够战胜其他的动物,就是靠团体,靠彼此心灵的感应,尽量不丢弃团队。所以佛才说不舍众生,一个都不舍,要普度众生,佛说只要有一个人还在地狱里,就不离开地狱,他要把所有人都救回来。当然这可能是一个永恒的过程,可能佛要永远做这个事情。佛家讲的慈悲,和儒家讲的仁,墨家讲的兼爱,以及基督讲的博爱,是有共同点的,共同点就是对他人的疾苦感同身受。

郑板桥爱竹子,在衙门里睡觉时,风一吹,竹子潇潇地响,这声音在他耳朵里是民间疾苦之声。他怎么能够听出这个声音来?这是你练作文技巧能够练出来的吗?这是练不出来的,也没有人告诉过郑板桥,他也不是从别的书上看来的,这是因为他心里有爱,整体的爱,爱众生。所以他的诗就能够写到一个很高的境界。

我们这个时代强调的是个体利益,大家都守着自己的利益,不肯吃一点亏,不愿意受一点点的损失,对他人的疾苦更不能感同身受。我们以前说世界上有2/3的人在受苦,后来发现自己也挺苦,然后我们就否认了大部分事实,认为只有中国人不好,世界人都过得很幸福。今天我们资讯发达了,能不能更客观看待这个问题,大家凭借自己的知识,想一想世界上还有多少受苦的人。再估计一下你的幸福度在全世界能排在多少位。假如全世界60亿人口,你能排进全世界前30亿吗?如果能排进前30亿,你再问能排进前10亿吗?如果排进在前10亿,你问能不能排进前5千万。反过来,中国有13亿人口,你又能排到多少位?能不能排到前1千万,如果你能排到前1千万,说明有12亿9千万人都不如你幸福。

人要经常这样想想,自己在同类中的位置。这样单从写作的角度,也有很大好处。它使你能够比较容易的进入他人内心,进入他人的生活。

为什么同看一部电影,有的人看得明白,有的人看不明白,有的人理解得深,有的人理解得浅,就在于你不能进入人物的内心。而且好人坏人你都应该进入他的内心,你不要因为人家说这个人是大坏蛋,他就该死,你就不去想他是一个生命。

我小的时候,经常有游街的事。就是被判刑的坏人,特别是死刑犯,在执行枪决之前,由大汽车拉着,警察或者解放军押着游街。犯人们脖子上都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反革命杀人犯、盗窃犯、放火犯、强奸犯,被执行死刑的人的名字上画一个大叉子,站在解放车箱里,然后从马路上缓缓地开过,对老百姓进行教育,有的时候还念一下发言稿批判他们。现在没有这种事了,现在要保护罪犯的人权,不再游街了。

我小的时候经常看游街,有时候我就看这个犯人的面容,看他的神情,看时间长了就觉得痛苦,心里不好受。只觉得他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他的命快没了,尽管我并没有原谅他的罪行,但是却不想侮辱他的人格,侮辱他的人权。我觉得这才是游街示众真正的教育作用。那个时候的犯罪率是低的。

同样都是罪犯,但是每个人的表现却是不一样的。我们仔细盯着这些人看,努力进入他的内心。有一些杀人犯,长的很凶;有的是不低头的,与你对视着看;还有特别胆大的,他还会笑。但我发现有一种人,从不抬头看你,就是强奸犯,强奸犯是从来不敢抬头的,即使在犯人里面他们也是最被人看不起的,因为他是属于道德犯罪的。观察犯人能够观察出人的心理,你会知道这些人都是很可怜的人,也许几个月前他还跟我们是一样的。

我自己的初中同学,就有被枪毙的,而且我的同学被枪毙的不止一个。所以我不主张孩子从小就上贵族学校,跟所谓好孩子在一起。没有什么好孩子,孩子从小要跟三教九流的人在一起,既要跟好孩子在一起,也要跟野孩子、坏孩子在一起,这样孩子才知道什么叫众生。那些所谓的坏同学,你从某个标准说他是坏同学,你换一个标准,他就是好人,就是很有本事的人。

我曾经给北大的自主招生出过一道作文题,可能大家也都知道,社会上很有名,就是要求模拟贪官的口气,写一篇检讨。这道作文题目出来之后,就有一些正人君子,写文章批判我,说你看北大出的那叫什么题啊,不是教学生不学好吗?什么作文不能出,怎么让学生去学贪官污吏啊?怎么让学生去写他们呢?

我称这些人叫愚人,愚昧的人。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写作,他也不懂我为什么要出这道题。学生学坏学好,是根据他写什么文章决定的吗?

我出这个题目是要学生去揣摩坏人的心理。其实坏人是跟我们一样的,什么贪官,可能就是我爸爸,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你去揣摩他的心理,想一想他在那个场合,心里是怎么想的,这才是正确的。

不要把各种人妖魔化和神化。我们过去把毛泽东神化了,毛泽东什么都是对的,他一根头发都了不起,都是神圣的。神化导致了极端的崇拜,极端的崇拜又引发了严重的历史错误。这些历史错误使我们警醒了,原来他们不是神,于是我们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以前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现在只要是他们主张的都是错误的。

神圣化与妖魔化,是一个硬币的两面,都使你不能把人看成有血有肉的人,所以你写出来的东西,是不可能站得住的,因为你不是以爱生命的态度去写的。你不爱这种生命,你没把他看成人,所以不论你如何写他,都不能感染人。因为你是以没人味写的,你都不懂什么叫人,也不把人当成人。

当年王明指挥红军的时候,要求红军冲锋的时候不能弯腰。说你弯着腰,表示的是对敌人的畏惧,革命战士怎么能怕死呢?革命战士不怕死,必须站直了往前跑!他的一句话白白地牺牲掉了多少红军的生命!他要求每个连选最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当红旗手,这个红旗手要始终挺胸抬头保卫红旗,于是敌人就专门打这个旗手,所以往往连里最优秀的小伙子都战死了。所以仗越打越糟糕,最后迫不得已开始了两万五千里长征。长征是由失败造成的。

王明的错误就在于不把人当人。毛泽东反对这种习俗,打仗就是打仗,冲锋就应该弯着腰,需要趴着的时候,趴着也不难看。革命不是比谁死的人多,革命是比谁保存的人多,保存的人多才是胜利。

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有性格的。凡是好的文学作品,不论是小说还是记叙文,人都是有个性的。所以,同学们不管写“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老师”,还是“我的邻居”“我的同学”,你都要把这个人当成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来写,当成一个有性格的人来写,要写出他的性格。很多人写人,很容易把人拘泥于一件事上,往往是写一个人做的这件事,人被这件事掩盖了,没有写出这个人来。

人是有欲望的,有倾向性的。孟子说,人皆有羞恶之心,有羞耻之心。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在某些事情上表现得比较开放,某些事情上表现比较腼腆。你要觉得这件事是有趣的,抓住这个有趣的东西来写,才能写出好的文章。

比如让你写一个有缺点的同学,你该怎么写?不要以一种开班会批评人家的态度去写,“我同学上课吃零食,这是很不好的习惯,希望你改正”。不能这么去写作文。不能以这种口气来写,你要把它这个缺点写的很有趣。你不是班主任,他改正不改正跟你写作文没有关系,你通过叙事把这个人写的鲜活,写出他的生命来,这才是关键。

我孩子有一个同学,小学时体重就到了200斤,为什么呢?因为他课间还要吃两个鸡腿,从早到晚就是吃个不停。班里同学嘲笑他,我说这事嘲笑是改变不了的,必须他自己意识到这个问题,自己想改了,才能改过来。我对我孩子说,你趁他现在还没改变,你把这事给记下来,写他怎么控制不住自己,写他怎么一到下课之前五分钟,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个鸡腿抽出来,准备往外跑,下课铃一响,就开始吃。你把它当作一件有意思的事来写,就把这个人写活了。这其实就是爱众生的态度。

你自己不喜欢的事,也不要让别人去做,别人如果做了,你要同情他。谁都不喜欢在黑暗的矿井下挖煤,被皮鞭抽打,痰里带着血,还不一定拿到工资。你不喜欢这样的事,那你应该同情矿工。你应该知道你家里的家用电器,能够运转起来的电能,就是这些矿工在矿底下挖出来的煤变成的。要是你能想到这一点,你就具备了爱众生的能力。

如果你具备了爱众生的能力,你的生活就会变得很有意思,会充实起来,你会知道学习的意义,你会知道我不是为了父母学习。我学习好了,我自己高兴,父母也高兴,但是还有更重要的意义。明白了这些事情,你会发现你自身就像一台机器,可以自动运转,不需要父母、老师督促你。你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原来我活在宇宙间,我跟众生是联系在一起的。这样你才体会到什么叫做生命。

如果你有了这么厚的爱的内功,再稍微学一点外功,学一些写作的技巧之类的,你的文章还能是平淡无奇的吗?你内力雄厚,别人只教你一点,你就不得了了。

我在北大学习的时候就是这样。当时我也不知道我的功夫有多高,因为没有什么机会证明。总觉得自己功夫小,觉得自己特渺小。你想,在北大,哪个老师不比你强?不知不觉已经续满了真力,偶然到社会上,人家请你讲一个问题,你说不行,我不会,人家坚持一定要你讲。结果,刚一讲就把人家讲懵了。这个时候你才知道,北大原来这么伟大啊。

外功是次要的,内功很重要。虽然我今天讲的这些都是我自己总结的,但却不是我凭空杜撰出来的。我在所谓的写作上有一点小小成就,全凭了这些东西。我的写作的内功就是这样练的。

我也知道一些所谓的技巧,但是我从来没有把它放在眼里。我是尊重老师的,听老师的话的,但在具体的问题上,我是勇于向老师质疑的。

老师说好的作文要开门见山,我就问老师,开门不见山行不行啊?因为当老师不断强调开门见山的时候,我的脑中已经读了一些书,这些书都是开门不见山的,而且越伟大的作品越开门不见山。你想想鲁迅的《药》、《孔乙己》,都是开门不见山的。你再想想金庸的小说,哪一部是开门见山的?第一主人公总是迟迟不出场。好作品不是开门见山的,开门见山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不好的。

所以,你要知道一些写作的技巧,但不要迷信这些技巧。不要说第二段一定要怎么写,第三段一定要怎么写,没有这个规定。你有了内力,自然地发挥出来,就可以超越技巧,像最高境界的武功一样,无招胜有招。

爱生命是可以提高你整体的写作水平的,尽管它可能在短时间内不能提高你写作文的水平,但只要你持续不断的修炼你的“爱”字功,我相信,这对于你整个的写作是有帮助的,也一定能够促进你的作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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