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说阿城小说《棋王》(粤教版高二选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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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阿城的小说,我觉得,这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 我相信,不但是我,很多人都写不出来。这样就很好。这 样就增加了一篇新的小说,给小说的这个概念带进了一点 新的东西。否则,多写一篇,少写一篇:写,或不写,差 不多。 提笔想写一点读了阿城小说之后的感想,煞费踌躇。 因为我不认识他。我很少写评论。我评论过的极少的作家 都是我很熟的人。这样我说起话来心里才比较有底。我认 为写评论最好联系到所评的作家这个人,不能只是就作品 谈作品。就作品谈作品,只论文,不论人,我认为这是目 前文学评论的一个缺点。我不认识阿城,没有见过。他的 父亲我是见过的。那是他倒了霉的时候,似乎还在生着 病。我无端地觉得阿城像他的父亲。这很好。 阿城曾是“知青”。现有的辞书里还没有“知青”这 个词条。这一条很难写。绝不能简单地解释为“有知识的 青年”。这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的产物,一个很特殊的 社会现象,一个经历坎坷、别具风貌的阶层。 知青并不都是一样。正如阿城在《一些话》中所说: “知青上山下乡是一种特殊情况下的扭曲现象,它使有的 人狂妄,有的人消沉,有的人投机,有的人安静。”这样 的知青我大都见过。但是大多数知青,都有一个共同的特 点,如阿城所说:“老老实实地面对人生,在中国诚实地 生活。”大多数知青看问题比我们这一代现实得多。他们 是很清醒的现实主义者。 大多数知青是从温情脉脉的纱幕中被放逐到中国的干 硬的土地上去的。我小的时候唱过一支带有感伤主义色彩 的歌:“离开父,离开母,离开兄弟姊妹们,独自行千里 ……”知青正是这样。他们不再是老师的学生,父母的儿 女,姊妹的兄弟,赤条条地被掷到“广阔天地”之中去 了。他们要用自己的双手谋食。于是,他们开始用自己的 眼睛去看世界。棋呆子王一生说:“你们这些人好日子过 惯了,世上不明白的事儿多着呢B ”多数知青从“好日子” 里被甩出来了,于是他们明白许多他们原来不明白的事。 我发现,知青和我们年轻时不同。他们不软弱,较少 不着边际的幻想,几乎没有感伤主义。他们的心不是水蜜 桃,不是香白杏。他们的心是坚果,是山核桃。 知青和老一代的最大的不同,是他们较少 教条主义。我们这一代,多多少少都带有教条 主义色彩。 我很庆幸地看到,也从阿城的小说里这一代没有被生活打倒。知青里自杀的极少、极 少。他们大都不怨天尤人。彷徨、幻灭,都已 经过去了。他们怀疑过,但是通过怀疑得到了 信念。他们没有流于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他 们是看透了许多东西,但是也看到了一些东 西。这就是中国和人。中国人。他们的眼睛从 自己的脚下移向远方的地平线。他们是一些悲 壮的乐观主义者。有了他们,地球就可修理得较 为整齐,历史就可以源源不绝地默默地延伸。 他们是有希望的一代,有作为的一代。阿 城的小说给我们传达了一个非常可喜的信息。 我想,这是阿城的小说赢得广大的读者,在青 年的心灵中产生共鸣的原因。 《棋王》写的是什么>我以为写的就是关 于吃和下棋的故事。先说吃,再说下棋。 文学作品描写吃的很少<弗吉尼亚•伍尔 芙曾提出过为什么小说里写宴会,很少描写那 些食物的 =。大概古今中外的作家都有点清 高,认为吃是很俗的事。其实吃是人生第一需 要。阿城是一个认识吃的意义、并且把吃当做 小说的重要情节的作家<陆文夫的《美食家》 写的是一个馋人的故事,不是关于吃的=。他 对吃的态度是虔诚的。《棋王》有两处写吃, 都很精彩。一处是王一生在火车上吃饭,一处 是吃蛇。一处写对吃的需求,一处写吃的快乐 ——— 一种神圣的快乐。写得那样精细深刻,不 厌其烦,以致读了之后,会引起读者肠胃的生 理感觉。正面写吃,我以为是阿城对生活的极 其现实的态度。对于吃的这样的刻画,非经身 受,不能道出。这使阿城的小说显得非常真 实,不假。《棋王》的情节按说是很奇,但是 奇而不假。 我不会下棋,不解棋道,但我相信有像王 一生那样的棋呆子。我欣赏王一生对下棋的看 法:“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待在棋里舒服。”人总要待在一种什么东西里, 沉溺其中。苟有所得,才能证实自己的存在, 切实地掂出自己的价值。王一生一个人和几个 人赛棋,连环大战,在胜利后,呜呜地哭着 说:“妈,儿今天明白事儿了。人还要有点儿 东西,才叫活着。”是的,人总要有点东西, 活着才有意义。人总要把自己生命的精华都调 动出来,倾力一搏,像干将、莫邪一样,把自 己炼进自己的剑里,这,才叫活着。 “不有博弈者乎 >为之犹胜乎己”。弈虽 小道,可以喻大。“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古今成事业者都需要有这么一点精神。这是我 们这个时代需要的精神。 我这样说,阿城也许不高兴。作者的立 意,不宜说破。说破便煞风景。说得太实,尤 其令人扫兴。 阿城的小说结尾都是胜利。人的胜利。 《棋王》的结尾,王一生胜了。《孩子王》的 结尾,“我”被解除了职务,重回生产队劳动 去了。但是他胜利了。他教的学生王福写出了 这样的好文章:“……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 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我想,父亲有力 气啦。”教的学生写出这样的好文章,这是胜 利,是对一切陈规的胜利。 《树王》的结尾,萧疙瘩死了,但是他死 得很悲壮。 因此,我说阿城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有人告诉我,阿城把道家思想糅进了小 说。《棋王》里的确有一些道家的话。但那是 拣烂纸的老头的思想。甚至也可以说是王一生 的思想,不一定就是阿城的思想。阿城大概是 看过一些道家的书。他的思想难免受到一些影 响。《树王》好像就涉及一点“天”和“人” 的关系 <这篇东西我还没太看懂,捉不准他究 竟想说什么,容我再看看,再想想=。但是我 不希望把阿城和道家纠缠在一起。他最近的小 说《孩子王》,我就看不出有什么道家的痕 迹。我不希望阿城一头扎进道家里出不来。 阿城是有师承的。他看过不少古今中外的书。外国的,我觉 得他大概受过海明威的影响,还有陀思妥耶夫 斯基。中国的,他受鲁迅的影响是很明显的。 他似乎还受过废名的影响。他有些造句光秃秃 的,不求规整,有点像《莫须有先生传》。但 这都是瞎猜。他的叙述方法和语言是他自己 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云:“俯拾即是, 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说得很好。 阿城的文体的可贵处正在:不取诸邻。”“脑袋“在肩上,文章靠自己”。 阿城是敏感的。他对生活的观察很精细, 能够从平常的生活现象中看出别人视若无睹的 特殊的情趣。他的观察是伴随了思索的。否则 他就不会在生活中看到生活的底蕴。这样,他 才能积蓄了各样的生活的印象。可以俯拾,形 成作品。然而在摄取到生活印象的当时,即在“十 年动乱”期间,在他下放劳动的时候,没有写 出小说。这是可以理解的,正常的。 只有在今天,现在,阿城才能更清晰地回顾 那一段极不正常时期的生活,那个时期的人,写 下来。因为他有了成熟的、冷静的、理直气壮的、 不必左顾右盼的思想。一下笔,就都对了。 他的信心和笔力来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 以后中国生活的现实。十一届三中全会救了中 国,救了一代青年人,也救了现实主义。 阿城业已成为有自己独特风格的青年作 家,循此而进,精益求精,如王一生之于棋 艺,必将成为中国小说的大家。 一九八五年三月二日 (摘自《汪曾祺文集》) 相关链接:备课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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