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若直木,不语斧凿”质疑——读张承志散文《生若直木》(网友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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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林森

由于教学的需要,拜读了张承志的《生若直木》。我曾经读过他的小说,他对过去的一个时代曾保留记忆,但是这篇散文却使我不安。我感觉它好像是为了迎合某种“主旋律”而产生的多少带点矫情的“理想主义”的梦呓。

文章由一位前辈书友相赠的檀木镇纸的触动,和同辈朋友的一篇叙述“文/革”悲惨往事的小说的感慨,谈到如何面对心灵伤痕的问题。他在文中流露出对檀木镇纸那种隐忍坚毅深沉浑朴的个性颇为欣赏。他要我们大家都做那块檀木:“生若直木,不语斧凿。”

“直木”大概不算典故,但有来历。《庄子·山木篇》:“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意思是:长得很直的树木有用、成材,所以总是先被伐取;甘井的水甜,人们争先汲取,所以先干枯。庄子的话蕴含着这种思想:要想不被“先伐”,不致“先竭”,那就要不成为“直木”,不成为“甘井”。这当然是消极的思想,但才能外现,反受其害的现象,在现实中又的确存在。“伐”,张承志换语成“斧凿”,如果意在指人才成长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必要的磨炼,当然可以“不语”;但如果指暴政加于人的戕害和压迫,也要人们保持沉默不语,那就无异于成为邪恶的帮凶。

文中有一段卒章显旨的精辟议论:

我想,事物都大致雷同,无论一茎枯草,一头弱牛。政治的伤害比起永恒的大自然和长流的历史,比起存活下来的民众,是那么渺小。除了我们,被笔墨染了一身毛病的人,大家都不去炫耀自家伤痕。而且,大都是心广意宽,如打磨光滑的檀木镇纸,像穿了新衣裳的农民,干净漂亮地活下来。

张先生的这种对“政治的伤害”的轻描淡写让人震惊。

“政治的伤害”比起“存活下来的民众”真的是那么“渺小”吗?不客气地说,这不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简直是一种“泯灭良知”的鼓噪。

在那种邪恶和暴力如暴雨骤雨般向善良的人们袭来的黑暗的岁月,一棵真正的“直木”必然首当其冲,要么向邪恶低头,甚至无耻地为虎作伥,以换来苟延残喘,甚至还能“干净漂亮地活下来”;要么坚持自己的良知,即便是保持无奈的沉默,也不会见容于当时的暴政。张承志和我是同龄人,都是那个时代的“劫后余生”,也就是属于“存活下来的民众”,在林昭、邓拓、老舍、顾准、张志新、遇罗克等等“直木”的面前,你没有一种“要跪下来的冲动”(贺雄飞语)倒也罢了,还有脸面将他们视之为“渺小”吗?“政治的伤害”与“永恒的大自然”是可比拟的么?中国的民众,即如某位伟人所说的死掉三分之一,甚至死掉一半,永恒的大自然也不会打一个喷嚏,而我们的国家过了若干年以后“又是六亿人口”,“秦始皇算什么?他只坑了四百六十个儒,我们坑了四万六千个儒。”这大概是西方的一个成语“要做鸡蛋饼,就要打破鸡蛋”所说的“必要的代价”吧?然而,我们清楚地看到,那些打破了鸡蛋的暴君——无论在欧洲大陆还是亚洲大陆——并没有做出鸡蛋饼来,他们统治下的人民,除了遭受恐怖、镇压和愚弄、奴化,几十年都过着在物质上和精神上极其贫乏的生活。而最重要的是,千千万万人的生命和生活,可以让暴君们们当作“鸡蛋”来打破吗?谁给了他们这种权力?谁让他们这样做的?

同样也是伟人的话: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那种“好了疮疤忘了疼”甚至“伤疤没好就忘疼”的态度,决不是对历史应有的尊重。“炫耀伤痕”不值得称道,掩盖伤疤、讳疾忌医更加有害。

一个非人的时代已成过眼云烟,但是政治浩劫给国人造成的心灵的荼毒、精神的创伤怎么可以轻易地抹去?“大家都心广意宽”并且“干净漂亮地活下来”,这话当然说得“干净漂亮”,非常符合某种政治需要,然而对于那些因遭受“政治的伤害”而屈死的灵魂和逝去的生命是公平的么?我们对于发生在70年前的南京大屠杀可以口口声声说“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对于发生在我们民族内部的自相残杀,无论是30多年前的那场劫难还是半个世纪前的“反/右”,怎么这么快就麻木了呢!巴金关于建立文/革/博/物/馆的呼吁,认为“惟有不忘‘过去’,才能作‘未来”’的主人”,难道能用“娇嫩”这样的用语来批评吗?难道只有那些在历史教育和革命传统教育中刻意回避当代史,在电视剧中不容现实题材而听任美化封建帝王的清宫戏充斥荧屏才是“成熟”吗?你我都应承认在那个非人的年代是“娇嫩”的,我之所谓“娇嫩”,决不是指我至今没有淡忘那个年代,而是指我在那个年代没有认识到暴政的本质,反而极力使自己去“理解”暴政的合理,即便我没有做出任何昧着良心的“劣迹”,但是我毕竟成了那股疯狂的潮流的一滴水,一滴污浊的水!我的心智有限,我的知识结构也不可能知道“泰比瑞斯皇帝曾任用有野心的麦克罗去颠覆他的政敌西亚诺斯”(培根语)那样的政治典故,我不能产生先知先觉,但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的愚昧和麻木。

“要让肉长的心迎着刀刃,哪怕它伤痕累累”也许是一种豁达宽容与博爱坚忍,但这并不值得赞美,这不是一种真正的自我牺牲,而是一种可鄙的民族劣根性,是一种自觉的奴隶意识。若按照这种做人的准则,那么今天我们面对强权的迫害,暴力的摧残,显失公平的待遇,我们更应该隐忍苟活,放弃尊严,只要“活下去”就行了!即便政治的伤害与永恒的大自然和长久的历史,与存活下来的民众相比是多么地“渺小”,但理智的和有责任感有使命感的人们,一定要清醒地记住:昨天政治的伤害决不能在今天和明天重演!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固然要“生若直木”,做一个正直的讲真话的人,做一个质朴的有情义的人;但是我们也很有必要郑重地“语斧凿”,让真实的历史留给年轻的一代,让生命活得更有尊严,让年轻人的心灵和肉身不再受到“政治的伤害”!

张承志这篇散文肯定不是上乘之作,在艺术上至少有“主题先行”的缺陷,对同辈作家的小说的微辞,和对老书家的题字的发挥,都是主观的,不自然的,不能使读者信服的。“事物都大致雷同”的句子不仅语法不通,而且也不符合客观现实。“逆旅”一词的误用,也是一处“硬伤”。但这篇作品却被许多省市选作了高考、中考模拟试卷现代文阅读材料,要今天的中学生思考,谈论自己的感受。命题人提供的千篇一律的答案是:

由檀木镇纸联想到“政治的伤害比起永恒的大自然和长流的历史,比起存活下来的民众,是那么渺小。”作者认为个人不必去炫耀自家伤痕而应该心广意宽,干净漂亮地活下去,这种生活态度是积极的,人生的境界是高尚的。

正是由于有人要让这种有害的思想传给下一代,更让我感到有发出不同声音的必要。我不认为“干净漂亮地活下去”和积极的生活态度、高尚的人生境界可以画等号,我也不认为一个“穿了新衣裳的农民”就是我们现代化建设的终极目标。

不知是由于偶然的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在我们所用的复习资料里,紧接着张承志文章的后面,就是袁鹰的一篇主旨截然相反的文章《灯下白头人》(原载《人民文学》2000年第9期)。看看袁鹰这位受到人们尊重的老诗人是怎么谈论同一个问题的吧:

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都化作云烟飘逝了,留下的仅仅是欢乐时光的追忆吗?人都有一种惰性或劣根性,不仅不愿意正视过去,还常常有意无意地做一些粉饰和回避,穿过长长的时空隧道,总爱定格在最美好的一刻,而不敢去看一看那些苦涩的、难堪的甚至血淋淋的情景。其实,那是回避不了的,粉饰更是徒劳。纷纷扬扬、五光十色、眼花缭乱的日子过去了,留下来的应该是冷却后的思考,是懵懂后的憬悟。

反思并不完全是轻松愉快的事。严肃的、深刻的反思,必定伴随自责的痛楚。审视、剖析自己灵魂、思想和感情中已经同自己血肉相连的东西,抛弃其中一部分,不痛楚是不可能的。然而,一颗为正义、良知和忧患意识驱使着的心灵,无法拒绝这种痛楚。

论创作成就、年资和声望,张承志应当略有逊色,但若论起“干净漂亮地活下去”,袁鹰先生也许是要自愧不如的了。

【附】张承志原文

生若直木

去年在南方,终于见识了从小听说的滕王阁。

那天一同登阁的朋友中,有老书家某先生。眼望秋水长天,大家心情舒畅,我随口向老先生求教,从纸到墨,听他讲文房四宝的奥妙。

滕王阁已翻盖一新,阁中层层店铺林立。看见摆的镇纸光色新鲜,盘算是否也买一对。如今作家少文,个个的字都如鸡飞狗趴。我也一样,偶尔写字,怨笔赖墨,而且只有一把英吉利匕首压纸。足踏着滕王阁的地板,心里寻思,这镇纸只卖十多块,不能说好,但是有“落霞孤鹜”的字儿,带回一对也算个纪念。

老先生却摇头,以为粗瓷生铜,不值一顾。他说江西书家的案上,没有这种次货,也不使菜刀压纸。镇纸多用檀木自制。我说我的字哪里要什么镇纸,砖头石头,有一块足矣。老先生沉吟半晌,说,我给你做一对吧。

囊匣装着的镇纸被捎来北京时,我正在读—篇小说。

急忙掀开囊匣盖子,只见一双白润的檀木,静静躺在紫红的绒布里。真是性灵南国,书法家还做细木工!抚着满掌光洁,脑中现出柔润檀木划过宣纸的感觉。

怀着一丝谢意,握着镇纸继续读。小说的主人公,正面临着他第二次被捕。小说是我的一个朋友写的,历历细微的,满篇都是他在“四人帮”时的苦难遭遇。我用白檀木唰地一划,翻过下一页。

这篇小说,其实是因了我的怂恿,朋友才勉强写了出来。他是个内向的家伙,文字轻描淡写,但骨子透出凄凉。压力和逆旅,使我们都敏感了,读着我想。

檀木握久了以后,光滑中沁出了一种冰凉。我想快些翻完这篇小说,好给江西的老前辈回信。可是故事却正在有趣处,不由我不先读完。警察监视他的房东,审讯他的女友,他把头上的一张大网,写得纲举目张。

一瞬间我意识到手中的镇纸。掂了一掂,觉得挺沉。确实,檀木决非杨柳杂属,不显形骸,不露纹理。这么一想再掂掂手里小说,突然感觉我辈的感情娇嫩。不是么,以前我的那些劳什子,不更是又嫩又酸么。

丢开小说,摩挲着檀木镇纸,心里不禁佩服。世间最不外露的,怕就是这光洁之物了。

其实当初斧子劈锛子凿,它的内里该都是坑疤。人也一样,每逢出事,当事人处当时,都要让肉长的心迎着刀刃,哪怕它伤痕累累。

囊匣下面,覆着一条墨纸,我取出来一看,原来是老者的题字:

直木顶千斤 江西民谚

趁着一时感悟,我提笔兑墨,用这一对白檀木压住纸边。想了半天,编了两句,哪管字迹蠢劣,与江西老者唱和了一张:

生若直木,不语斧凿

我想,事物都大致雷同,无论一茎枯草,一头弱牛。政治的伤害比起永恒的大自然和长流的历史,比起存活下来的民众,是那么渺小。除了我们,被笔墨染了一身毛病的人,大家都不去炫耀自家伤痕。而且,大都是心广意宽,如打磨光滑的檀木镇纸,像穿了新衣裳的农民,干净漂亮地活下来。(《张承志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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