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由学术读知识人的命运 关于我的“明清士大夫”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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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园讲演稿(鲁人整理)

2000年11月14日  6:30pm

赵园简介    

赵园,河南尉氏人,

    1945年2 月出生于兰州,196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81年

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班,文学硕士,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

学研究所研究员。

    著有《艰难的选择》、《论小说十家》、《北京:城与人》《地

之子》、《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赵园自选集》及散文、随笔集

《独语》、《窗下》等。

    赵园说这是自己第三次来上海,前两次分别是1975年与1989年。

在谈及京沪两地之间的学术交流时,她提到了上海的王晓明与陈思和。

赵园说自己很佩服上海学人生气勃勃,直接面对现代生活。

    以下是赵园的讲演内容。

    我首先对自己的讲演题目中的“读”一字作一解题。我认为做学

术就是在“读”人,自己始终在“读人”,其间只不过一再更换文本

而已,从现代文学到当代文学再到明清之际的士人文集。我的读人、

读人的命运,仍出于文学研究中形成的兴趣,尽管在这些年里,徘徊

于文史之间,徘徊于文、史之间,常要窥看边界的史学- 方,且获益

良多。

    关于80年代与90年代学术的关系,我认为并非完全对立。两个时

期以什么方式关联着(“异- 同”、“断- 续”有简化之嫌)?90年

代除80年代的反思、批评外,还由80年代承接了什么?我不是做这类

大判断的适当人选,但可以为相承的一面提供个人的经验描述,比如

一以贯之的读人,对“知识人命运”的持续关注,也就是所说的“人

文关怀”. 至于两个时期间的关系,也远非“宋学——汉学”、“尊

德性——道问学”的二分所能描述。但八、九十年代之交,在我的经

验中,确有风气之转,比如强调学术规范、学人的工作伦理,对学术

史的兴趣。当人们批评80年代学术“为学问而学问”(粱启超?), 

“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章学诚?),常不免要提到“戴、段、二

王”(即戴震、段玉裁及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也正是在这一时期,

陈寅恪、王国维成为新的偶像。风气之转固然与89年的事件有关(外

缘),其根据仍然更在学术内部,而且并不适用于“反动”、“否定”

-类说法。

    到90年代即将成为过去,发现十年的学术文化演进,并非仅仅在

上述方向上。作为过程,无宁说是极其复杂的,说它“多元”也不免

笼统,但确实经历了分化、分途。这不仅由一些大的争论标志,还体

现在具体的学术选择、学术方式中。80-90 年代学术的学术史意义,

还远未得到揭示。

    “知识人”要比“知识分子”有更广的适用范围。对四民(“士

农工商”)中的“士”的研究,也赖于有关士的言述材料的丰富。

“四民”中的其他三民,在正史的叙述中,通常即总称为“民”(如

流民、饥民、游民)、或作为总数(比如统计为被杀戮的人数)、隐

含在“民风”- 类语义模糊的概念中。至今被陈述的“历史”,无宁

说即“知识人的历史”.

    (二)关于大事件与日常历史。

    五四新文化运动、明清易代,都是大事件。但在文学研究中  ,

问题象是不那么突出。无日常、细节即不足以构成小说类的作品,但

仍有文学作者的历史观的问题。

    我对史学观念的更革反应迟钝,较晚才略知有所谓年鉴派史学,

接触布罗代尔则已在完成那本书之后。我选择明清“易代之际”,确

因了传统史学的提示。“改朝换代”从来为传统史学所关注。我的阅

读经验告我,大事件(如明清易代这一事件)的重要性决非出自虚构。

许多士大夫的命运,确也在此大背景上展开。一个明显的事实是,

“易代”造就了平世所无的身份、角色,忠义、遗民外,尚有贰臣、

其他失节者。仅由此不难测度“事件”怎样进入了人的生活、影响了

人的命运。值得研究的尚有元明之际。“改朝换代”(政权更迭)影

响于社会的生活、思想言论与书写。“之际”,方死方生,故明“王

纲解纽”、新朝“功令”尚未充分生效。“易代”这一历史瞬间之于

一个长时段的意义,或许即体现于诸种“征兆”. 黄子平在《二十一

世纪》1999年10月号发表了一篇书评《危机时刻的思想与言说》,评

论我的《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我所描述的,的确是“危机时刻”

.但在这项研究进行的过程中,尤其在成书之后,我注意到了“危机”

到达的程度,“危机时刻”对于这一时段的有效性,主要是它适用的

限度。传统政治史有它视野的限囿。王纲解纽,天崩地圻,“日常生

活”有可能仍在继续。继续着的,甚至有文人雅集,以及遗民对于生

活意境的营造。易堂魏禧之于美食、美色、房舍园亭,以及伦理意境

(友朋、兄弟、师弟等),陶然忘机。这里也有为历史大叙事所不包

的“历史生活”的复杂面,时代生活的多种面相。“易代”是政治史

的大主题,其在社会生活、个人生活中则要复杂得多。更深刻地影响

到了人的生存的,无宁说是另一些东西,如新朝的制度、措施、田赋

制度(“摊丁入亩”)、党社之禁等等。

    我们由种种历史读本中得知,明清之际是一个“血与火”的时代

(“血与火”是对“危机时刻的描述)。但也正是这种描述,将那段

历史大大地简化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抵抗与投降,坚守与屈服

——那段历史似乎只适用上述描述。传统史学中的”易代之际“是为”

忠义“、”遗民“(亦一种忠义之土)特设的大舞台,其上人物的演

出无不是合目的的(伦理目的),为此不惜删繁就简、加工曲直,使

纳入预定的政治- 伦理主题。于是我们读到了大量的忠义的故事与遗

民的故事。这- 制作在有清二百馀年间不断地进行,且其间有当局与

民间的共谋、合作。这包括了清朝最高当局的表章;地方当局对遗民

文字的搜集、刊刻;民间传说对忠义之士的神化;官修正史和私家著

述对于忠义、遗民形象的标准化制作——以此重申”节操“,作为新

朝合法性获取与伦理建构的重要手段。这里也有遗民”身后“命运的

讽刺性。甚至遗民甄别,也是在新朝进行的,宽严之际往往反映了新

朝的政治需求,与普遍的伦理意识。从事明遗民研究,我无意于修补、

重写或翻史案,而是力图揭示这一时期历史生活的复杂性,使某些被

删略的细节、过程呈现出来,使我的关注所在的”人的世界“呈现其

本有的丰富性。

    为传统史学所删除的,就有“日常”. 年鉴派史学提供了传统史

学所没有的视野。布罗代尔《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与资本主

义》一书,提供了大量的物质生活的细节,而精彩尤在那些细节的文

化意义的阐释。明代处于14-17 世纪,这一时期的“物质文明”远未

得到如此细密的考察与全面的描述。关于“经济”有分门别类的考察;

但“物质文明”是个内涵复杂的概念。布罗代尔的有些描述,几近文

学之所谓“细节”. “历史生活”赖此诸多细节才足以构成。应当承

认,没有这样的考察可资凭借,“知识人的命运”是不可能得到更深

入的探究的。考察物质细节不一定是人文学者的任务,但关于“日常”、

关于“社会生活”的想象,确要赖有那些细节的支持。这也使得我的

工作不能不滞留在伦理层面。

    我的研究缺乏“日常”这一维度。当然,考察“危机时刻的日常

生活”,确有文献的短缺,即使文集,可据以想象“日常生活状态”

的材料也罕有——受制于文体规范、士大夫的书写习馈,以至他们的

生活状态。但“日常”非即等于“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儒家之徒

的道德修炼、文人的诗酒唱和也由是“日常”。  问题还在于,传统

史学视野确有遮蔽。在揭开遮蔽时,“日常”似乎已成时尚。这里是

否有新的遮蔽?大事件的重要性是无可怀疑的。无须将“大事件”与

“日常生活”作对立观。“大事件”确有可能提供了一种契机,使人

得以展示其丰富性,也为后人如我者,提供了“读人”的便利。

    即使没有足够的材料以还原“日常”,保有这一种关注的角度,

是极其必要的。我所能致力的,是命运的个人性,决定了知识人危机

时刻的选择的个人根据。个人的“逻辑”——历史生活的丰富性即赖

此构成。既要有作为综论的共相,又要有作为补充的个案分析。这样

可以避免图式化(尤其简单的、现成的图式),呈现选择的多样性,

个别性,以还原“历史情境”。  那一“危机时刻”要求于士大夫的,

确有种种“艰难的选择”。  其中包括了选择与“当世”的关系——

避世、遁世、入世、用世…  …;选择活在当代的方式:逃禅、著述、

从事教化(“复礼”)、政治参与(入仕、入幕、游侠)。我被选择

的具体性、个人性所吸引。“- 个人的抗战”、“一个人的…  …”

——“一个人的抵抗”,一个人的‘明清之际’。  即如易堂九子对

当代生活的积极介入——“遗民”何可一概而论!同一“举义”,动

机也仍不妨互有不同。鲁迅在《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中讲述,

“革命部队”战士的“终极目标”不妨“极为歧异”,“或者为社会,

或者为小集团,或者为- 个爱人,或者简直为了自杀”。  例如,明

亡之际就有为了自杀的抵抗,以及金声举义而又不忍“累吾民”,在

“国(即君)/民”间选择。黄宗羲的《原君》,就酝酿在这样的时

代氛围与士大夫的政治实践中。

    正史或私家所撰传状文字固然不免于“历史大叙事”,也仍有可

能保留了个人化的表述,生动的片段、细节,其中就有艰难时世个人

的人生创造,困境中的突围;文集中则保留了更丰富的细节。如傅山

的短笺:“老人家是甚不待动,书两三行,眵如胶矣。倒是那里有唱

三倒腔的,和村老汉都坐在板凳上,听甚么‘飞龙闹勾栏’,消遣时

光,倒还使的。姚大哥说,十九日请看唱,割肉二斤,烧饼煮茄,尽

足受用,不知真个请不请。若到眼前无动静,便过红土沟吃碗大锅粥

也好。”这些被传记作者删掉,认为它不符合一个遗民的道德规范,

而我从文集中读到的傅山更加生动。

    在呈现“个人性”、“个别性”时,我也遭遇到了书写的困难。

    这主要是学术体裁的限制。我不知道如何把丰富生动的历史细节

难以找到适当的形式纳入学术文体中去。我正在试图在文学与学术之

间寻找一个途径,既保留材料的丰富生动,又不完全失去学术,这确

实很困难。

    现在“日常”、“民间”、“一个人……”等很流行,成为一种

时尚。这种史学观念的潜移默化,影响着对历史的阅读与对当代的认

知。在这种时候,确也有必要注意观念的流行、普及、通俗化中可能

带来新的遮蔽,我们是否应该有所警戒。

    (三)“经由学术”

    为什么要“经由学术”?因为我对待材料力求从学术方式、学术

角度出发,比如文献的清理。没有多少现成的“材料”,有的是你凭

借了某种视野看到的材料,而不是现成的材料。你看到的材料,别人

不一定认为是材料。我曾感到奇怪的是,何以如“明遗民”这样引入

注目的现象,却未能吸引更多的研究者。它象是落在了学科(文学、

史学)眼界之外。我的基本材料中,就有为史学、文学均所不取的士

人文集。

    遗憾的是未下文本细读的工夫;另一遗憾,是未能搜集为诸种文

选所不收的奇文、佳构。遗憾尚不止于此。在历史叙述的缝隙处读人,

于“史所不书”处读人,进而以明清之际的文献为材料,审查“历史

叙述”(包括正史书法、传统的传状样式等),探究作为我们已有的

知识的“明清之际的历史”是如何建构的——我在自己的研究过程中

缺乏上述自觉,未能及时向自己提出这类任务。这里即有“读人”的

限度。至少有时混淆了历史地存在过的人(无论有无可能复原),与

那个由语言材料依循某种理念、标准、文体规范而建构的“人”. 关

于长江读书奖,有人以知识分子主题的思想史研究为“自言自语”,

是知识分子的“自恋”,对于这种见解我不能苟同。知识分子经由自

己的处境、命运,达到对“社会”、“历史”的认知与思考。知识分

子经由自我认知而认识“社会”,这是至今仍然有效的认识途径。更

何况真正的“思想”必不为知识者所私有,仅止作为私人的精神财产;

“社会”也决非外在于知识者的纯粹客体,是自在之物。真正的认识

活动一旦启动,认知者与其对象即再也不可能绝然分割。

    在学术研究中我向自己提出的,通常是力所能及的任务。我不能

如我的有的友人那样,在宽阔的领域作深湛的思考,营构类似“体系”

的东西。我往往是被一个个具体的认知目标所吸引,被由一个目标衍

生出的另一个目标所推动,被蝉联而至的具体“任务”所牵系;在工

作中我的快感的获得,通常也出于向这些具体目标的接近,是似乎终

于抽绎出了现象间的联系,是发现了现象间的相关性…  …我明白这

是一些渺小的属于- 己的快乐,但它们切切实实地滋润了我的生活。

我对自己的职业怀有感激。

    有朋友一再提醒我学术之足以斫丧、戕贼性情,我感激这种“拯

救”的努力。我也经常思考作为职业的学术之于我的正面、负面意义。

在我看来,学术也是一种介入当世的方式。它对于我的意义之一,是

便于反思,比如留心在做学术的同时如何被学术所“做”,我的代价

是什么,我得到了什么。这种清醒是学术作为职业带给我的。

    学术中有生命的记录。它是一种状态,保存在学术文字中,往往

也不可重复。生命过程是不可逆的。我最近读到- 极聪明的话,是关

于- 个孩子和一只碗的,我不知是否记忆有误。我并不认为我们为此

应当满足于碗底的一点,但我知道即使我们为了某种目标不得不放弃

得太多,也不妨对所得倍加珍借。

    随后,赵园回答了听众的问题。对自己在讲演中提及的历史大事

件与日常生活的关系、时代精神的传承与转换等问题,赵园作了进一

步解释,赵园认为一代有一代之学术,一代有一代之精神。有听众问

到女学者是否受性别的思维方式的限制,赵园做了否定回答,认为自

己做学问时性别意识不强烈。有听众提及当代知识人的得与失,做学

问的寂寞与疲劳时,赵园说,没有人喝彩,不影响我的兴致。对于赵

园较多利用的文集,赵园认为,文集多是删略而非伪造,而且即使是

伪的史料,自有其价值。赵园所讲的于“史所不书”处读史的方法给

听众启发尤深,提醒人们如何从剪裁过的历史中还原真实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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