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父亲(网友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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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谷城三中 胡文勇

我出生那年, 父亲已经42岁,父亲经历了政治运动,被戴上了富农的帽子;经历了数次饥荒,一次次险些饿死;从房子上摔下来,还好有惊无险;两年内失去八位亲人,独挑一个家族的延续、五个子女生存的重担。

父亲没有文化,老实巴交,只会干活,谈不上会说话,乡里乡亲的交往,也不多。我所看到的几次我们自家的家庭纠纷,父亲都是叫来两个舅舅做主解决的。听母亲说起以前大家庭的生活,大伯大婶如何独断专行,父亲如何胆小,受欺负,这里面固然有母亲的偏见,但也可以看出父亲以前在大家庭中是一个懦弱的人。想想老实巴交、没有文化而懦弱的父亲,在这些变故面前是多么的孤单无助啊。

我上小学,父亲已经年过半百。当时家里很穷。我所见到的父母之间唯一的一次吵架,就是因为穷。母亲煮了一大锅包谷粥,父亲埋怨煮稀了,说不知道母亲把粮食都搞哪儿去了。母亲一生气,拿了一把扫帚朝场子里一甩,坐在场子里,父亲只好自己去接着煮。我过十岁生日,母亲做的萝卜菜干饭,蒸了两个鸡蛋。饭做好了,母亲下河去洗衣服,临走跟我说,等父亲回来了,让父亲先给我盛一碗净饭,再把干饭和萝卜菜搅在一起吃。可是等父亲回来之后,我怕对父亲说,也不好意思说。父亲当然记不住我哪天过生日,便像往常一样,把菜和饭搅了一遍,然后盛饭。只是后来问我,怎么会蒸了两个鸡蛋――那时候除非特殊情况,鸡蛋都是拿去卖钱的。母亲回来说了之后,父亲搔搔头,像个犯错的孩子。每年过年,要是能买上两斤梅豆角,一家人除夕夜吃一斤,留一斤待客,那都算圆满了。分田到户头一年,父亲多买了一根帆布裤带,大概只想着买最便宜的,又没用过,也不好意思试一试,所以买的太短了,我们谁也不能用。在这样的艰难中,大哥要结婚,大姐要出嫁,还有三个孩子要读书,父亲能挺过来也真不容易。

然而命运之神并不同情我苦难的父亲,大姐出嫁第二年,患上了精神病。从此,大姐的命如同一个半仙所说,是一杯儿面洒到大河里,永远也捞不起来了。我亲眼目睹,大姐拿着两把菜刀,在斗室之内乱砍我们一家人,而懦弱的父亲无比勇猛地冲上去夺下两把刀,狠狠地打了大姐两巴掌,雷霆般地咆哮道,不想活了!另一回大姐闭过了气,大约有天把,看到大家都在开始准备后事,母亲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我便听到父亲的训斥声:有啥哭的,早死早好!我以前只是可怜我的大姐,并不曾注意父亲的感受。有一次小姐说,大姐的病是父亲一生最大的打击,我才猛然醒悟。后来读到史铁生的“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我首先又想到了父亲。

我上高中,母亲又患白内障,割除了左眼,医生说,另一只也很危险,家里更是雪上加霜。父亲已是58岁,村里的老人到了这个年龄,早就在家休闲了,而父亲做的活儿差不多有两个小伙子的分量。那些年我们那儿兴做副业,也就是“靠山吃山”,将山里的木材、药材等等,弄出来卖。每天进山的有百十号人,他们大都认识我父亲,叫他“老头”。往往放寒暑假或是星期,我也跟父亲进山,砍竹子、杆子,采草药、野果,剥树皮、苎麻……父亲也贪点小便宜,卖的时候要是能发点水,多称个三五斤,他会发点水;卖了之后,他会自言自语地算半天账,要是对方多算了几毛块把钱,他会高兴半天。但他在山里做活时,还是挺讲“道德”的。别人看到山里人烟稀少,有时就顺手牵羊,拿人家的东西,偷人家的瓜果,父亲从来不;别人剥树皮,稍微不好剥,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树砍倒,而父亲总是尽量不砍树。那样树可以存活,还可以长出再生皮。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爬到十来米高的树上,那可不是搞着玩的。而就在我们身边,横七竖八的都是别人砍倒的树,剥去了皮,裸露出白花花的树干,在山林里特别晃眼。后来我想,父亲不愿砍树,恐怕还有一种对树的顶礼膜拜吧,因为在父亲眼里,树是尊贵的,它是山民的财神啊。

进山是早晨三四点,披星戴月;回来往往已是夜幕降临,戴月披星。进山是空手,回来则是肩挑背扛。我跟着的时候,往往是我做的活少,挑的少。大都是父亲给我弄好,我挑;父亲挑一百多斤,我只挑得五六十斤,在路上我磨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父亲还要帮我挑很长的一段路。为此我一直自卑,觉得自己真是太差劲了,而父亲总是安慰说,我只是在学校读书,劳动锻炼少,没磨出来罢了。

我跟父亲进山多了,对父亲所受的苦有了更多的体验。山里气候多变,特别在夏天,雨水很多,反复无常。遇上下雨,有时找个地方躲一躲,问题并不大,但也有糟糕的时候,那就是雨一直下个不停。有多少回,三四十里路,我都是和父亲一路淋雨回家的。那不是诗人笔下的“润物细无声”的雨,而是大雨,雨水顺着头发、衣服朝下直淌,眼睛难以睁开,鼻子难以呼吸。

淋点雨,也只是受点苦,严重点患个伤风咳嗽的,也无大碍。在山林里还有些很危险的事,比如遇上土蜂子,我就被咬过两次,还好不是很严重;比如,遇上蛇,我们也遇上了几次,幸好父亲有经验,才能够化险为夷。而最危险的,就是摔跤,从树上摔下来,或者从石崖上摔下去,稍有不慎,就会成为终生残废,甚至有生命危险。父亲总是小心翼翼,有危险的活一定要做的话,父亲总是自己去做,从来都不让我做。

这一切对我来说,也都不很畏惧,在大山林里,我最怕的是孤单。荒山野洼,方圆几里都没有人烟,说起来好笑,我莫名地怕鬼,尽管在学校里学科学,知道没有鬼,自己也认为没有鬼,可就是怕。现在我常常想,这实际上不是怕鬼,可能是一个渺小的人在自然界面前的一种恐惧吧。

高二那年暑假刚放假,我和父亲进山去剥青檀树皮。那年青檀树皮很值钱,而近处的已经被人剥光了,我们只好到很远的青龙湾去,父亲头年还在那地方烧过炭,对那里熟悉。越过海拔一千多米的马鞍山,还要走十来里,由于太远,我们住在马鞍山山腰的一家姓郭的熟人家里。早晨四点钟从屋里出发,八点多到达郭家,大约十点多到达目的地。茂密的山林里,到处都是青檀树,没有人剥过,我兴奋极了。而那树皮剥起来也非常好玩、刺激,从下面划开,双手一拽,“哗哗哗”,白花花的树皮便飘落下来了。我一边剥,我一边盘算着这么多树皮都剥回去,能挣多少钱,除开学费之外,还能干些啥;一边想着会不会也有人闯进来,来和我们抢呢?我一想到这就恨不能立刻把所有的都剥完。

剥着剥着,因为山林遮天蔽日,父亲看不到太阳,不知道时间,便对在树林边上的我说,看看太阳到哪了,估摸一下时间。我也是兴奋过头了,也没在意,也是没经验,看看太阳正在河沟里,便对父亲说,太阳才到河沟里,还早,才中午。等过了一气,父亲走出山林,发现太阳已经快到半山腰了,就连忙让我赶紧打点准备返回。我也才发现我犯了一个简单的错误――太阳照到河沟并不是日中。我也慌神了,本来还准备吃“中饭”的,也顾不上了;剥多的挑不了的树皮也不管了。我和父亲都知道山林里的夜路是非常危险的,摔伤是很容易的,甚至会走不出去,走不回去。过去听说过很多故事,说,人在山里窜了一夜,到天亮时,衣衫褴缕,却还在原地转,说是遇到了山鬼。实际上就是天一黑下来,山林里的人失去了方向感,找不到路造成的。虽然不会有山鬼,但想想走不出山林,那实在是够恐怖的了。

也是不巧,我们去的时候,是空手,顺河沟走的,返回时肩上挑有重担,只能顺父亲头年烧炭的路走。虽然父亲知道山路变化快,也没有想到大半年的时间,那路会变得无法行走。路上堆满了树枝,不时还会有一棵面盆粗的大树横架在半空,挡着道路,而以前的路印也变得模模糊糊。这样,要挑担子,还要开路,只走了三四里,太阳就下山了。眨眼之间,山林里便暗了下来。父亲便说把担子扔下,空手赶紧走出山林。我虽然有些不情愿看到到手的钱扔在树林里,但也没有办法,只好扔下,空手走。可是山林里黑得太快了,还没等我们转过一个山嘴,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了。

要命的是,又走岔了路。我当时一是觉得恐惧,二是想到在大树林里过一夜,其实也挺刺激的!所以多年以后,我并不把那一夜当成受罪,而是把它当成自己平庸人生中的一个点缀,一点炫耀。后来听到小姐说,父亲有一回提到那一夜,说他一辈子就那次最苦,就那次最怕。我仔细揣摩,我和父亲的心境是不一样的,我年青,而父亲已经垂垂老矣,我只想到我自己,而父亲首先还要负责我的生命安全,负责我的将来。我给父亲增添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才让他感到分外苦,分外怕。

好在我跌跌撞撞,很快又找到了正路,一路和时间赛跑,终于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走出了密林,交上了来时的路。这路我也走过很多遍,好走多了,我和父亲都松了一口气。但是危险过去了,肚子的饥饿便醒过来了,饿得我抓住粗糙的树叶都恨不能朝嘴里喂,这才后悔把干粮都抛在了河沟里。不过挨过饿的人都知道,时间长了,或者注意力转移,饥饿也会再进入一段睡眠状态。不知道是时间长,还是要路过一段坟地,总之,我不再感到饿,而是恐惧,要知道就是白天走这段路,我也是毛骨悚然啊。

天越来越黑,父亲在前面走,只听得到脚步声和说话声,却找不到人影,连我自己都找不到自己的身体何在了。恍惚之中,我以为父亲是一个魂灵,而我也是一个魂灵,我们不是在山林里穿行,而是在冥界漂游,我的亲人,我的同学,我的老师,我的学业,在我头脑里闪过,似有若无。多年以后,我独自经过一段荒弃的隧道时,也产生了那种天地成为一片混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父亲实际上也怕,更准确地说,他比我更怕,因为在他们那一代,比我们要迷信得多,但我们只能硬着头皮走过来。

接下来便是马拉松式的步走。尽管路是熟悉的,但实在是太黑了,树林太密,白天没有太阳的时候就非常暗,更不要说没有月亮的夜晚。抬头望天,只能从路中间的空隙看到破碎的天空中有一两点星光。我们深一脚,浅一脚,一不小心,就可能窜进树林里,更糟的是双脚踏空,掉到路边的陡坎下去。父亲用他那粗壮有力的大手,折了两根“拐杖”,拄着拐杖,又能探路,又能定神,减轻疲劳,舒服多了。但我到底是缺乏经验,两次掉到陡坎下,还好都没有大碍,只是又感到饥饿了,全身发软,心慌意乱的。

等翻过马鞍山,走到能看到郭家房子的地方,我们看到了灯光。父亲说,不远了,坐下歇一会儿。我想父亲是筋疲力尽,也是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才会在这个时候歇气。我和父亲坐下来。虽然是夏天,但山高夜深,先在走路不觉得,坐下了,便感到凉气沁人,我和父亲便背靠背地坐。说真的,长那么大,我头一次真切地感到父亲的脊背是那么温暖。父亲掏出五毛钱一包的烟,给我递了一支,说,太累了,抽根烟,好受些。父亲又说,头一回抽,慢点,小心呛着。我抽完了一根,的确是好受多了。父亲很少抽烟,抽的也都是劣质烟,但我想,烟仅有的一点好处在父亲身上是得到了百分之百的体现。在抽烟上,父亲叫我抽,但我并没有因此而上瘾。那一年,我十七岁。

等我们回到郭家,郭家慈祥的老太太,还在灯光下等着我们,已是零下一点。算算十多里路,我们走了至少六个小时,简直是蠕行!

三天后我们下了山,挑回的树皮卖的钱,除开我的学费之外,还剩下十多元。父亲一高兴,拿剩余的钱买了鱼苗,在门前的堰塘养起鱼来。两年后,打起了不少鱼,有一条大鲢鱼,13斤。

就这样,父亲肩挑背扛,一直到63岁,我师范学校毕业,能够养活自己为止。本以为父亲不再为我操劳,日子可以舒服一点,可是我忽略了一个事实――父亲实在老了,我还以为父亲的身体是铁打的。父亲曾多次说,啥办法,不硬撑着,咋行,我没有在意;父亲曾多次说,逢上变天,大腿根就会一阵阵针扎一样的疼,我没有在意。更准确地说,是因为我自私,没有在意。有时甚至还想,父亲身体还好,种点地,再挣点小钱,又不须再操心,日子会比我过得滋润,过得好。父亲倒也是轻松了两年,但每回看到父亲,都显得苍老多了。我们弟兄仨,原先我和父母过。等我参加工作,父母便单独过,人越来越老,母亲基本上双目失明,父亲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好,饭菜卫生也越来越差,难以下咽。过了七八年,母亲中风,靡了半年,先于父亲两年去世。父亲先是尿道结石;后来又从墙上摔下来,左手手腕粉碎性骨折;右手操劳过度,关节发炎,肿得不能拿筷子,打针也不顶事;因常年负重,坐骨骨殖增生,经常性地腿疼得不能行动;吃治疗骨殖增生的药,又引发了胃病,不能吃,不能喝。医生说,父亲的骨殖增生是个富贵病,治疗也只是暂时缓解,不能根治,而治骨殖增生,不可避免会刺激胃。我听到这个诊断结果,真怀疑是上天捉弄人,父亲穷苦一生,临了却还得这可恶的“富贵”病。父亲不愿多花钱,更别提住院。最后疾病缠身,难以忍受,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父亲最痛苦的岁月里,我为了带毕业班,为了我的小家庭,对父亲照料得实在太少。在学生面前,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丧失自己,顾不了其他的;而在家庭,我也成了父亲,而妻子又不能理解我和父亲之间的感情,就如同她不能理解我对梅豆角的感情一样。更主要的,那些年我们都在一个不景气的单位,工资低,前途渺茫,我只能感伤,只能苟且偷生。

父亲既没有什么嗜好,烟酒花销都非常少,又没有什么爱好。每年正月初一到舅舅家拜年,是父亲最清闲的一天,也只是坐在牌桌旁边看我们打牌,父亲纯粹是看,他一点都不会。父亲平常少有休闲,在寒暑假,我跟着父亲干活,我最盼望的是雨天,雨天做不成农活,我才有点时间休息、娱乐。然而父亲在雨天也不会闲着,打草鞋,做条帚、刷子,自己用,用不完的送人情或者卖点钱。父亲这些活都做得很漂亮,草鞋除了父亲,乡亲穿的少,乡亲们都喜欢请他做条帚和刷子,给父亲点劳务费或者送点粮食之类的,所以父亲老是做不完。我工作后,有一年父亲在小姐家玩了几天,没事做,小姐怕父亲憋得慌,叫六岁的外孙和他打牌。他俩玩“长虫吸青蛙”,父亲也不会。我看着父亲笨拙的样儿,心里想,父亲完全是把生命都给了我们啊。

我毕业那年,拿到调令后,我回到家里,父亲正在磨刀,我跟父亲说,我分在了县城里。我满以为父亲会眉开眼笑呢,因为分在城里的只有几个,而我根本没有想到会分到城里。父亲之前问过我几次,我都说,看形势,我肯定会分在乡里,或者更山的地方。对分在哪里,说实话我并不在意,但和同学们一比,虚荣心让我飘飘然起来,我想父亲也会为我高兴的。没想到父亲相当冷淡,说,先还说会分在山里呢。然后拎起刀就去做自己的事了,再也没有提起我分工的事。虽然我和父亲之间话少,但我还是觉得父亲有些反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内心里盼望我分在乡里,以后两老好有个依靠。我高中二年级时,父亲问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愿不愿意做个篾匠。我当时虽然胸无大志,对前途也无信心,但对父亲的这个设计还是有点不屑。现在我想,父亲把一生都给了我们,从来都怕给子女增添负担,但父亲还是希望老来有个依靠。父亲虽然从不说要我回报,只要我能在身边,即便是个穷篾匠,也好啊!

母亲中风之后,我回家伺候了几天。母亲不能说话,还能行走。我忘记她是怎样走到村卫生所的,那恐怕是母亲最后一次“远行”。卫生所对面是大哥的家,母亲却在卫生所门口呆坐了半天。我回家跟父亲说,妈在卫生院门口坐了半天,是想治病啊。父亲叹口气,说,咋不是,可得了这病,治有什么用呢。想想父亲最后的岁月,能对子女说,我想治病,却老是说,不花冤枉钱。头脑清楚的他,与中风的神志不清的母亲相比,内心里不知道要苦多少倍。父亲有一回对小姐说,老幺总不会忘了过去,不会忘了那一夜吧。我想,父亲最后一定认为我是忘了过去,忘了那一夜。做父母的,辛辛苦苦一辈子,虽说不图子女回报,但谁不想子女能知道感恩;而我在父亲年老多病时,没有尽力给他治病,没有多少关照,哪里谈得上知道感恩呢。我肯定是给了父亲最大的打击:离开这个世界时,想到的是,他的老幺把他忘了!

呜呼,我说不出话,谨以此纪念我苦难的父亲和我苦难的过去。

                2005年2月20日

作者邮箱: SANREN123456@TOM.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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