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好焉,下必趋焉——从《促织》一文看中国封建社会的官本文化本质(网友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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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题记:

这篇文章初看之下,属老生常谈拾人牙慧。上课时我就给学生讲,蒲松龄老先生在《促织》里用一根绳索把上至皇帝下至里正的一应大小官员挨着挨着捆起来,然后对其予以一顿鞭笞痛打。所以那些一心想在文章里找一点新奇之感的人多半会感到失望。我作本文,观点为与传统观点并无太大的不同——都是说封建社会官府的坏话的,只是选取了另外一个角度而已。在这篇文章里有一个关键词“官本文化”,有人说,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说“以民为本”吗?孟子不是在几千年前就说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话吗?然而这些都是说说而已。“民本思想”的提出正是为了同“官本文化”相抗争的。在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民本思想”争赢了吗?就事实而言,凭良心而论,没有。

四川省绵阳南山中学 吴海英

从本质上看,中国封建社会的文化究竟应该是一种怎样的文化?有很多人认为它实质上就是一种官本文化——一种以官为本、一切都是为了做官的文化。有所谓“学而优则仕”①者是也。这种官本文化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上有好焉,下必趋焉”。这一点在蒲松龄的短篇经典《促织》一文里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文章一开始就写道:“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好家伙,一来就直奔主题正中要害。蒲松龄写作当时的内心情状现已不可考,但从他在纸上郑重写下“促织”二字,从他一开头这么一句看似不惊的第一句里我们似乎能猜到一二。看得出,他老先生对那些官儿们,对那些官儿们横行其间的社会是不太感冒甚至可以说是厌恶痛恨的。然而一介落魄书生其能奈何?所能者就是挥舞手中如椽利笔尽情涂抹——亦为快事也。郭沫若一句“画人画鬼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可谓至真至诚之言也。

文章开头的这一句看起来简单、轻松、平淡。但这看似简单、轻松、平淡的话语里,却隐藏着滚滚的惊雷,这看似简单、轻松、平淡的话语却正好提示了主人公成名的悲剧根源,这也是普天下小老百姓悲剧的根源——宫中尚促织之戏。注意这里的“宫中尚”三字:“宫中”住着的是皇帝,皇帝如果也算是官的话,那么他就是最大的官了;“尚”,课下注释说是“崇尚,爱好”的意思。这三个字连起来就有戏了。皇上要是喜欢一个什么东西,你想这还了得。杨玉环不是皇帝,但她是皇帝的爱妃,所以她也沾了皇帝的光,要什么有什么,喜欢什么有什么。“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家喻户晓。妃子尚且如此,皇帝自不必说。在这里,“宫中”所尚者非荔枝而是“促织”也。这开篇一句末尾还出现了“岁征民间”字样,其实哪用得着“征”,只要是皇上喜欢,保管下面会有人趋之若鹜忙不迭迭地送上去。这不,下一句不就来了吗:“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诸位请注意,这里的上官不是皇帝。一个华阴令要讨好皇上还不够格。这里的上官从后文看应该是指抚军。抚军何以又爱促织了?那是因为皇上喜欢促织呀。如果皇上喜欢斗鸡,这抚军肯定又喜欢斗鸡了。华阴令欲媚上官又必献善斗之鸡了。但无论是促织还是鸡,小老百姓的命运都是一样的,官儿们的官运还是差不多的。因为不管是鸡还是促织,都不过是官儿们邀功请赏加官晋爵的一种手段或凭借罢了。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这些具体的事物上。关键的问题是,不管“宫中”喜欢什么,最后落实到老百姓头上的时候,悲剧便成为不可避免的事了。

看了文章的开头,我们再来看看文章的结尾。在《促织》最后一段,作者这样评论道:“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天子偶用一物尚且如此,如果此物非偶用,而是天子常用、喜用、好用之物那就惨了。比方说这篇小说里的“促织”,蒲松龄的意思还是属于这“偶用一物”的范围的,就搞得成名“忧闷欲死”、“惟思自尽”,虽终因因祸得福否极泰来,但这一番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岂是他所能逆料?岂是常人所愿?再往前面看一点点,倒数第二段,这种“上有好焉,下必趋焉”的表现实在是达到极致,你看:“翼日进宰,……(宰)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请看:县宰→抚军→皇上,促织是一级一级地献上去了,当然奖也是一级一级地发下来了:“上大嘉悦,诏赐抚军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最后似乎皆大欢喜。从表面上,这个故事似乎成喜剧了。但这实际上却是以喜写悲。这样的喜剧叫人开心不起来,反而陷入更加深沉的悲哀。

当然,文章中间部分用了大量篇幅写了成名求卜得虫、失虫、复得虫这一系列的情节,似乎与本文所谈主题关系不大。实则不然。在求神问卜一节里,我们可以想像成妻虔诚的祷告与祝福。在一种以官为本的文化背景之下,百姓苦海无边,除非神仙济世,否则不能解脱。好在成名一家遇到了一位神仙。这给他们带来了希望。我们可以想像,一个“两股间脓血流离”的人拄着一根拐杖在荒草丛中,在断墙脚下,“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天下虽大,对他来说早已不存在,他的全部生命的意义现在只在一只促织身上——一只得之则生失之则死的促织身上。后来终于发现了促织,成名屏气敛息,其惊心动魄何异于战场上同敌人的生死伏击!后来终于捉到了,“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但天有不测风云,儿子因为好奇与不小心把全家的命根子给摁死了。于是大祸复来天地变色。但悲情此时尚未走到顶点。悲情的顶点我以为是儿子投井后那一段文字:“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复以儿为念。自昏达曙,目不交睫。东曦既驾,僵卧长愁。”一个人的生存状态恶劣到如此地步还未崩溃还未疯狂确是一个奇迹。这一系列的描写没有出现官府,但官府的影子无处不在。看第一次得虫的举动和心态:“上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以为这下总可以求得片刻安宁了吧,以为这下总可以不挨板子了吧——但事情的发展却是那样让他失望和伤心;第二次得虫的举动和心态:“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所有这些,都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社会的小人物在这种以官为本的社会里,在这种官本文化社会里是怎样的可怜、可悲、可叹。

综观《聊斋志异》,我们发现在蒲老先生笔下,反映这一类题材的还很多,比如《席方平》就也揭露了封建官府的暗无天日,人民在这里有冤难伸。诚朴的席廉得罪了富豪羊某,被羊某死后买通的冥间的狱吏整死。席方平代父伸冤,魂赴阴间告状,可是从城隍到郡司直到阎王老爷都受了羊某的贿赂,席方平不仅有冤难伸,反遭种种毒打。作品虽写阴间之事,但显然是在影射人间。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封建社会的各级官府没有任何是非曲直,草菅人命一如家常便饭。因为这个社会就是这些官儿们的。再比如《梅女》中的典吏为了三百钱的贿赂,便诬人为奸,逼出人命;《潞令》中的潞令“贪暴不仁,催科尤酷”,到任不到百天,便杖杀五十八人;《梦狼》写世上的贪官都是吃人的老虎,蠹役都是嗜血的饿狼,在他们的大吃大喝之下,出现了“白骨如山”的惨象……在这些故事中,我们总可以看到两个方面的人物:一方面是吃人官府,一方面是被吃的百姓。何以如此?就是因为这种官本文化在作怪。在一个整个社会都是一种以官为本的文化里,老百姓,老百姓在哪里?

时间已过了这么多年,封建社会也早已土崩瓦解,但一些封建社会的残余思想还存在。在有些人身上还表现得比较突出。“上有好焉,下必趋焉”的现象在今天的一些部门一些领导一些下属身上还有着经常的表现。上面喜欢美女下面就有人送美女,上面喜欢银子下面就有人送银子。“不怕领导扳不倒,就怕领导无爱好。”这是多少人谋事牟利的口决和法宝。想一想赖昌星,想一想陶晓红,我们不得不对中国封建社会的传统文化好好反思再好好反思。反腐倡廉,我以为除了在制度上进一步健全外,还应该在文化根基上作一点探索,比如说,这一篇《促织》就值得我们再好好读一读。《促织》是中学语文课本的传统名篇。在大讲阶级斗争的时代里,它被当作是阶级斗争教育的好教材;在西风东渐的时代里,它被当作是人类异化的好教材,甚至与卡夫卡的《变形记》相提并论;在这里,我从文化这一角度谈一谈对这篇文章的解读,希望能够给大家带来一些新的启迪。

①学而优则仕:孔子原话为:“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优,在这里是“优裕,时间充余”的意思。全句是说学习如果有闲暇就去做官,做官如果有闲暇就去学习。但后人断章取义取其前半句曲解为书得好就可以做官的意思(尽管今天在很多时候是“学而劣则仕”)。这一做法因为流传很广影响很大,本文依旧采纳这一大众化的但本身是错误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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