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整本书阅读备课素材之金钏、晴雯、司棋、鸳鸯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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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钏之死 《红楼梦》,一部大书,常读常新。头绪万千,究竟从何入笔?且来谈谈金钏儿,看看一个小小人物的命运,以及从这个小人物身上,反照、映衬出的那些主要人物,那令人沉思慨叹的命途。 金钏儿,王夫人的贴身丫鬟。姐姐是金钏儿,妹妹是玉钏儿。钏是首饰,一对儿首饰。 金钏儿第一次出现,是第七回,王夫人陪嫁周瑞家的去薛姨妈那儿寻主子,见金钏儿与一个才留头的丫头在玩。那丫头是香菱,就是甄士隐那被拐走失散的女儿英莲,薛蟠为她打死人,贾雨村为她乱判案,幼小的香菱,已历经沧桑,她自己尚懵懵懂懂,也不记得父母家乡,她未来之命苦,可想而知。此时金钏儿出现,不过是陪衬香菱。周瑞家的说香菱,“倒像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香菱是秦可卿的影子。金钏儿与香菱玩,是写金钏儿之性情与香菱一样,也与晴雯一样。主子中秦可卿、尤三姐、林黛玉,是一类的,性情之侧重不同;丫头里香菱、金钏儿、晴雯也是一类。 金钏儿第二次出现,是二十三回,宝玉去见贾政王夫人,“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集中列出王夫人主要丫鬟名字。金钏儿排第一,是王夫人身边享受一两月钱的四大丫鬟之一,在贾政夫妇这里的地位,等同于袭人之于宝玉、平儿之于凤姐贾琏、鸳鸯之于贾母。此回写宝玉想着要见父亲,心中不自在,“金钏儿一把拉住宝玉,悄悄地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可见宝玉平日即是这般与丫鬟调笑,要吃女孩儿嘴上胭脂,原无什么要紧,不过是公子哥儿的习性。此回特特道出金钏儿的“轻佻”,却是为下文伏笔。 金钏儿第三次出现,就被逐出贾府了。三十回,宝玉盛夏无聊,乱晃,晃到母亲处,王夫人午睡,金钏儿在捶腿,就与金钏儿调笑几句,大意是要向太太讨她之类没要紧的话,金钏儿答语轻佻,被王夫人听见,打了一嘴巴,就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接下来一段是金钏儿一生正传: 金钏儿听说,忙跪下来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還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一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金钏儿含羞忍辱地出去,不在话下。 金钏儿第四次出现,就死了。三十二回,借一个婆子口叙述出来,“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前儿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她,谁知找她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她……” 金钏儿一生就此了结。但在金钏儿之死这件事上,不同人,各各表现出不同嘴脸来。这也是作者烘云托月之法吧。这是本文要细致分析的。 1.王夫人 写金钏儿,为着写王夫人,所谓背面敷粉法。小说总正面写王夫人如何慈祥厚道、罕言寡语,一味吃斋念佛,孝敬贾母,相夫教子。即便逐出金钏儿,也说“王夫人固然是一个宽仁慈厚的人”,“固然”两字用得好!正如写贾政,说他“本要”科第出身、“不料”得皇上赐官,都是作者的春秋笔法。王夫人固然宽仁慈厚,却仅因一句轻佻话语,且是宝玉这等公子哥儿调笑在先,竟将一个跟了自己十来年的大丫鬟驱逐出去(三十二回,她对宝钗说,“金钏儿虽是个丫鬟,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其刻薄寡恩,不独令其身边人心寒,寒意也透出纸背,令读者汗毛直竖。难怪袭人听闻金钏儿死,不觉间流下泪来,那是唇亡齿寒之泪,是同为奴才命运的感同身受:一句不协,轻则打骂,重则逐出,乃至受贾赦贾珍贾琏之流淫媾。王夫人对贴身大丫鬟尚如此无情,后来发生的事也就自然顺出:抄检大观园,驱逐司棋、四儿,将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沾牙的晴雯从床上拖下撵出,任由芳官、藕官出家为尼,种种。 表面上,贾府是王熙凤管家,王夫人并不管事。其实不然。她到处安插耳报神,袭人只是其中之一;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吴兴登家的,都是王夫人的恶奴。小说写凤姐之为非作歹是明写,写王夫人之狠恶是暗写。四十六回,贾赦要讨鸳鸯做姨娘,贾母大怒,见王夫人在旁,当众即骂:“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贾母是气糊涂了?本应骂贾赦之妻邢夫人,骂王夫人是否骂错了?下一回她见着邢夫人,“直至无人”,才说了几句端正劝告的话。聪明如贾母,岂会骂错?我们看看袭人原是贾母贴身丫鬟给宝玉的,三十四回之后,是如何被王夫人收买(袭人月钱从贾母处出一两改为从王夫人处出二两一吊,且不告知贾母),变成王夫人的耳报神,就知道别的事情如何发生了。王夫人的举动,贾母心知肚明,只隐忍不言罢了。“弄开了她,好摆弄我!”就鸳鸯事,连袭人之事,乘便说出,一机双敲。但贾母也只能发泄一下,能怎么办?贾府的日常运营,被王夫人、王熙凤把持,她们同是王家人,王子腾正处于权力上升阶段,王夫人又是贵妃贾元春生母;而贾家呢?贾政不过是个五品小官,宁国府那边更没什么像样的。家庭权力是朝廷权力的延伸。贾母发怒,不过告知大家,她还不是个“老昏君”,别太过分了!贾府权力消长变化正是在这些闲言中体现出来,看官须仔细! 赵荔红 金钏儿之死话转回来,金钏儿之死,传扬开,对王夫人“慈祥厚道”的名声可不好;若是金钏儿娘家闹出来,更是麻烦。所以,王夫人一方面要探听贾府上下如何看待这件事,于是就有了第三十二回,她对宝钗说:“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突然投井死了!”其口吻,竟如同谈论一个不相干之人茫无所知缘由而发生的“奇事”,过后又找补,说是因为金钏儿弄坏东西,自己打她一下,逐出去是为了气气她,谁知就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一番安慰的话,自然很合她的心,下文再叙。王夫人另一方面要做的是给钱给衣裳首饰,又叫人念经超度,又将金钏儿每月一两例钱给玉钏儿吃个双份。这样几个动作,金钏儿娘家不再会告发,王夫人自己也安了心、洗了罪过,依旧享有“慈祥厚道”的好名声。同时,通过对金钏儿之死的议论,王夫人还识别出了宝钗、袭人两个“贴心”人。 2.贾政 三十三回,宝玉挨父亲打有两个缘由:第一是狎戏子琪官;第二是“淫辱母婢”,贾环诬告给贾政,说宝玉强奸未遂,致金钏儿赌气投井。贾环的消息来自贾政之妾赵姨娘。金钏儿既是王夫人贴身丫鬟,自然也伺候贾政,就譬如平儿伺候凤姐贾琏一般。金钏儿之死的真实缘由,贾政难道一无所知? 假如贾政真的一无所知,只能说明三点。或是王夫人有意隐瞒,这说明他们夫妻两个也是相互藏奸,如同贾琏凤姐相互争斗、各以利益畜养恶奴一般,又至少说明贾政于荣府日常事务是一笔糊涂账(或装糊涂)。因此,外甥薛蟠打死了人投奔来,他窝藏并协同舞弊;哥哥贾赦为几把扇子弄得人倾家荡产,不曾听他劝谏半句;侄媳王熙凤为三千两银子毁人婚约、逼死男女,他莫听莫闻;更兼贾珍贾琏诸侄子,在他眼皮底下,斗鸡走狗、淫遍贾府、恣意妄为,种种,没听见贾政发过怒、行过什么家法。独独因人几句言语,就对儿子大打出手。再者,贾环诬告宝玉,他竟也不查问清楚,既不相信儿子品性,也不明察,听信赵姨娘、贾环搬弄是非,他们今天会指认宝玉奸淫,明日更能搬弄别样是非。宝玉亏得有贾母宠爱,尚不免于被灯油烫伤几近毁容、被道婆施魔法、被诬告后遭毒打等种种磨难,贾府之险恶环境可想而知。 如果贾政明知金钏儿被驱逐真实缘由,依旧听任贾环对宝玉的诬告,竟以此理由狠打起宝玉来,难道贾政真的不顾恤父子之情吗? 贾府中,最有政治头脑的,一个是贾母,一个即是贾政,由二十二回元宵诸子侄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可知。当时形势,贾蓉媳妇秦可卿新死,以其出殡时王族路祭、大太监戴权亲临的排场看,秦可卿身份可疑,又死得蹊跷,秦可卿之死事关贾府在朝中的权力消长;二十六回、二十八回两番提及冯紫英说的“幸与不幸”,朝中大事,权力更迭必定牵扯贾府。贾元春刚刚晋升贵妃,虽是件喜事,但权力更替、政局不明时,贾府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这样背景下,若为个忠顺王爷宠爱的戏子琪官,得罪对手,平白树敌,危及贾府,孰轻孰重,在官场上混的贾政不会不明白;又若因贴身奴婢金钏儿投井而死,其娘家人控告起来,贻人口实,岂非无端生事?所以贾政大张其鼓打起宝玉来,一时大怒是可能,更重要的是打给觊觎其夫妻在贾府权势的长房贾赦邢夫人看,也打给清客门生看,打给外人,尤其是打給忠顺王府、金钏儿家的人看。贾政打宝玉,与王夫人给钱给首饰衣裳、安抚金钏儿母亲,是一手软一手硬,出于同样的巩固权力利益、免人口舌的理由。为了这个重大理由,亲儿子受点皮肉之苦,也豁出去了。贾政王夫人,难不成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双簧戏? 3.宝钗 三十二回,听见金钏儿投井死了的消息,宝钗只说了一句:“这也奇了。”首先想到的是去安慰王夫人。王夫人向宝钗探听上下议论虚实,又欲撇清罪过、求得心安,说是金钏儿打碎了东西,撵她出去不过是气气她。聪明如宝钗,岂不洞明王夫人心思?她就说了这样的话:“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又说:“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她轻轻松松,将金钏儿之死,归为偶然事故,若真是自尽,金钏儿不过是“一个糊涂人”,跟从王夫人十几年的贴身大丫鬟,死了,发送几两银子,即是尽了主仆之情。宝钗说得真是明智、理性、懂道理、不糊涂,将王夫人的心熨得服服帖帖。 我每每读着宝钗这几句话,汗毛直竖,好像听到的是王夫人的口吻。她果然是“冷”,真真是一枚“冷香丸”。护花主人说:“真是香固香到十二分,冷也冷到十二分。”怪道她抽的花签上有句:“任是无情也动人。”她的贴身丫鬟莺儿若是死了,也是这样“发送几两银子”便罢?鸳鸯不愿做贾赦小老婆,尚有贾母为她出头;平儿无故挨凤姐夫妇打,尚有贾母给面子、宝玉为之理妆、凤姐私下赔礼,甚至有个李纨替她抱不平;可叹这金钏儿也是袭、平之类,死了竟只落下这么几句话?再看第六十七回,尤三姐拔剑自刎、柳湘莲截发出家,如此惊天变故,连呆霸王薛蟠尚且哭起来,着人到处寻找柳湘莲,宝钗又是如何反应?“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 宝钗便是未来的王夫人!她开释劝慰王夫人的话,是其真心所想,自然也很对王夫人的心思胃口。接下来,王夫人说道,本想将给林黛玉生日新做的衣裳拿给金钏儿装裹,“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这是王夫人第一次直接流露对林黛玉的嫌弃。看官仔细!王夫人对林黛玉的这句“判词”,是在第二十八回之后,也就是元妃端午赏赐、唯独宝玉宝钗的礼物一样之后。元妃只见过众姐妹一次,何以独独青睐宝钗?难道不是其母王夫人的主意,难道不是因为薛家的皇商身份?“送宫花”一节已显露薛家与宫廷的密切。王夫人是先认同了“金玉良缘”,才生发嫌弃黛玉之心,因而在金钏儿之死上,黛玉被拿来说事、无故躺枪。与黛玉的所谓“有心”计较相反,宝钗主动贡献出两套新衣裳给金钏儿,并说自己从不忌讳,显得又大方、又得体、又能宽慰人。表面上看,是宝钗会做人、说话贴心,在王夫人心中地位陡然提高,归根到底还是利益的联结。王夫人才不会凭几句甜言蜜语就决定宝玉的姻缘。小说这样写,仅仅为了表明宝钗的上升、黛玉的下降。 尽管宝钗表示不忌讳拿自己衣裳给死去的金钏儿装裹,作者难道不以此暗伏宝钗的命运?金钏儿第一次出现,是在薛姨妈住处,宝玉第一次看见宝钗的金锁、第一次谈到“金玉良缘”;金钏儿与宝玉调笑,说了一句自己命运的谶语:“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金钏,即金簪子,钏、钗、簪子,皆首饰,尤其是“结发所用”,袭人回家探母病,“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金钏儿果真掉到井里头。金钏儿死了,宝钗以自己衣裳为之装裹,难道不是暗伏后头宝钗之死,“金簪雪里埋”?“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宝玉后来到底是讨娶了宝钗呢,还是未讨娶她就死了呢?王夫人丫鬟的名字都是一对一对:彩云、彩霞,绣鸾、绣凤,金钏儿、玉钏儿,最后是一对“金玉”,“金”死了,只剩下“玉”。我揣度,曹雪芹原本要这样写:“金玉良缘”在长辈这里的确是定下来了,但薛家较贾家先败,宝钗未及与宝玉完婚,便也死了。这枚冷香丸,经历了春夏秋冬、雪露霜雨之后,终于制成,也不过是埋在梨树根下,与宝玉是先合终离,故“金”死了,只剩下个“玉”。至于黛玉,病死的,更在宝钗之先。黛玉宝钗是兼美,原是比对着写,只有两个都死了,才符合第五回宝玉所见的“正册”头一页箴语:“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我很不同意高鹗续书,将黛玉之死与宝钗婚事同时进行,如此戏剧化!宝钗这样识大体之人,怎会任由事情弄得如此难看? 4.袭人 袭人听见金钏儿死了,“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袭人深知赖嬷嬷慨叹的“奴才”两个字是如何写的。所以,当宝玉赞叹袭人家两个堂姐妹长得好、巴不得也能到贾府来时,袭人激愤地说:“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袭人点头赞叹,是叹金钏儿有志气、刚烈、不甘受屈辱(这等奴才不多见,金钏儿是一个,鸳鸯在贾母前断发起誓是一个);她流泪,是兔死狐悲,悲叹身为奴才的命运——挣得好一些,不过是如平儿般做了通房丫鬟,再升,也不过是个姨娘,乖巧一点的如周姨娘,忍气吞声过日子,心有不甘的如赵姨娘,闹腾一二下徒添耻辱,生的孩子贾环、探春是主子,她自己依旧是一个奴才,依旧处处受气、处处陪小心——即便如此,当上姨娘,便是袭人所能挣得的最有前途的结果;剩下的,或赎身嫁人,或长大配奴才如彩霞,或被驱逐如司棋,或死去如晴雯,或出家为尼如芳官,等等。 所以,袭人努力朝当上姨娘的“好前程”奔去。为了这个前程,她已经做了很多准备,献身宝玉、虏获他的情感,在怡红院内收买众人,始终隐忍、小心、精明。但还缺少一个“官方”保证。袭人很清楚,这个保证并不取决于贾母,而取决于实权人物王夫人。她一直在寻找机会,获得这个保证。 袭人探听到,宝玉挨打的原因之一,是金钏儿之死。但当王夫人问袭人:“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袭人是怎么回答的呢?若是一般丫鬟,会这样想:王夫人既然厌憎赵姨娘,乘机将环哥儿在贾政面前告状之事抖出来,岂非又献好又畅快了王夫人的心。袭人更聪明。她矢口不提环哥儿告状之事,只说是宝玉霸占戏子挨打的。因她知道,金钏儿之死是王夫人的疮疤,千万别戳:若说她知道环哥儿告状之事,贾环是主子,她骂贾环,是奴才骂主人,至少在表面上显得于礼不合;又难免要议论金钏儿之死,她不想违背内心悲伤显得无情,又不能流露唇亡齿寒之意,那是在指责王夫人罪过,撞到枪口上。所以,她只推不知,既显得老实,不卷入是非,又免掉议论的麻烦,同时安慰了王夫人,表明大观园内并没有人议论金钏儿之死。袭人在应对王夫人询问上,足见其心思慎密不亚于宝钗。宝钗的应答,合乎一个主子小姐、同时又是王夫人亲外甥女的身份;袭人的口吻,也符合奴才身份。 但是,如果错过了王夫人的询问机会,那是真老实,而不是精明的袭人了。所以,袭人话锋一转,向王夫人表达“忧虑”,意思是宝玉也该挨打受点教训,长大了也该搬出园林,因为有“林姑娘、宝姑娘”这样的亲戚(黛玉、宝钗并举,重点在黛玉)。借金钏儿之死,袭人切中了王夫人的关注点,就是她愿意做王夫人的耳报神,将宝玉与姑娘们的一举一动汇报给王夫人,尤其是宝黛之间的情感动向,是王夫人最为忧虑和关注的。这点,袭人已从元妃所赐礼物中体会出来,宝黛婚姻已不可能,宝钗才是未来怡红院的主子奶奶。第三十三回回目是“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上半回写贾环告宝玉,是庶告正,下半回写袭人告林黛玉,是奴告主,都是“小动唇舌”。袭人,终于在“金钏儿之死”后找到机会,向王夫人表达了忠心,为自己通向姨娘的道路,找到了准“官方通行证”;王夫人也以此利诱,将袭人从贾母身边挖过来,成为自己安插在大观园的耳报神,尽管她还是留了一手:只将袭人的月钱提高到二两一吊(晴雯、麝月是一吊钱),等同于周姨娘、赵姨娘,却不明确身份,借口宝玉还小,“先浑着”,其实是将胡萝卜挂在驴前:你若不老实、不忠心,依旧不予颁发“姨娘”证书——袭人,最终也没能挣到姨娘的位置。 5.宝玉 好几个女子的死,与宝玉间接相关,金钏儿、尤三姐、晴雯,虽非宝玉的主观愿望,但仅仅一句调笑,就断送了金钏儿。也是他的大家纨绔公子习性,对丫鬟奴仆,细心体贴,也难免轻浮,这才是真实的宝玉,而非一个圣人。只是他身不由己。但他究竟与贾琏、贾蓉、薛蟠等不同,尚懂得珍惜女孩、养护女孩。所以,听见金钏儿死,他“五内俱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撞见父亲时,都是呆呆愣愣。最后又被父亲毒打。只有在黛玉面前,他才敢吐露真言:“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金钏儿后来的事,都是通过描写宝玉完成的。写他负疚、百般讨好玉钏儿亲尝莲叶羹种种细节。四十三回,凤姐生日家中大摆宴席,独宝玉全身缟素,一大早出门,只带茗烟一人,跑到荒僻的水仙庵,在一个井台边,撮土为香,祭拜;丝毫未点出宝玉在祭拜谁,但“水仙庵”的洛神、“井臺边”的祭奠,隐约透露出被祭奠者与水有关;直到他回到贾府,府内上下忙着给凤姐庆生,热闹场景对比的是孤凄,“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是擦泪。至此,还是没有交代宝玉是去祭奠谁了。反是满贾府人向贾母编谎言,说是北静王府的爱妾死了,宝玉去了那里。读者都要被搞糊涂了。此为悬疑。 一直到四十四回末了,宝玉为挨打后的平儿理妆,才点出:那一日,是凤姐生日,也是金钏儿生日,凤姐正春风得意时,上自贾母下到奴仆,都赶着为凤姐过生日,而金钏儿魂灵则冷冷清清躺在井底泥中,只有宝玉和玉钏儿记得她的生日,黛玉宝钗虽不知,大约猜到一些。此一节,凤姐之闹热,与金钏儿之凄冷比对。但作者写一个人之鼎盛时,已潜伏着他的衰败,死去的金钏儿,正比对出人物未来的命运。那一日,是凤姐极春风得意之时,与贾琏厮闹,最终也是贾琏被迫当众赔不是,已暗伏着未来她被贾琏休掉的命运。 又,贾琏淫媾鲍二家之事,与宝玉所谓的“淫辱母婢”事比对。贾琏淫媾鲍二媳妇是真,凤姐当场捉奸,贾母也不过笑笑道:“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似的,那里还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淫媾霸占奴仆媳妇原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后来因凤姐之威,鲍二媳妇畏惧自吊而死,她娘家说要控告,凤姐心中不安,嘴巴依旧强硬,还是贾琏给了二百两银子发送才摆平。回过头来,宝玉与金钏儿不过调笑几句,何至于到“淫辱母婢”?结果是金钏儿被逐、自尽,宝玉被贾政毒打!且不说宝玉并无奸淫之事,即便有,也不过如贾母说的“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似的”,有什么大惊小怪?也值得贾政大打出手?贾政打宝玉的真正缘由,上文已分析。只可怜金钏儿,服侍王夫人十来年,无端身死,还被目为“一个糊涂人”,其母所得的烧埋银子只有五十两,还比不上鲍二媳妇;晴雯死时更可怜,只给她哥嫂十两银子。 第二十六回,小红冷笑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佳慧对小红说:“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二十七回黛玉葬花,敏锐感觉萧瑟之气逼近,三十二回金钏儿之死只是个开始!宝玉,一点点意识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大观园中众女终将无可寻觅,连他自身也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 6.林黛玉 小说并未直接写黛玉对金钏儿事的看法。但荣国府内的暗涌,总会波及她这个孤女、闲女。金钏儿死了,毫不相干的黛玉,不知不觉间两次躺枪: 一次是宝钗去安慰王夫人(黛玉怎么没想到?),王夫人对她说,本想将给林妹妹过生日的新衣服拿去给金钏儿装裹,“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她也三灾八难的……”二十二回贾母特意出钱请戏班子为宝钗过生日,隆重得很,至三十二回,才补写黛玉生日仅得两套衣裳,还要在装裹丫鬟时想着拿来用用,用也罢了,黛玉半点状况不晓,又怎会说半个“不”字,却已被嫌弃是“有心的”、计较的。王夫人嫌憎黛玉之心如此直接了当露出,又独独流露给宝钗,其厚钗薄黛、喜钗恶黛,显而易见。上文已分析,嫌憎之表露,发生在贾元春端午赏赐之后。所以,并非黛玉气量狭小、“素日多心”、“七灾八难”,根本问题是宝玉的婚姻乃是家族利益的联姻。回想黛玉初进荣府,王夫人何等殷勤,身为江南巡盐大员林如海的独女,黛玉是最合适的准媳妇。林如海一死,黛玉即毫无希望与宝玉结姻缘了。 第二次是王夫人向袭人探听大观园中对金钏儿之死的反应,袭人却说出要宝玉搬出园林的话,因为有“林姑娘、宝姑娘”,男女日夜起坐一处,“叫人悬心,外人看着也不像”。袭人的话中,林姑娘排在前面,重心是黛玉。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将宝玉对黛玉诉衷肠,与金钏儿投井并列为回目,宝玉豁出去,对黛玉最完整最直接、唯一一次情感的大胆诉说,恰恰是被袭人听了去(我每读此,便跌脚叹息!)。第三十四回,袭人即将宝黛情感暗示出卖给王夫人,王夫人听了袭人的话,“如雷轰电掣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从此,她要袭人做她的耳报神,监视宝玉的行动,宝玉与众丫头的行止还在其次,宝黛情感的发展才是关键,王夫人想要成就“金玉良缘”,宝黛之间若是“错了一点半点”,“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可怜的黛玉,在金钏儿之死事件上,她没有任何举动言辞,却早成了他人的眼中钉,比起宝玉之皮肉受苦,黛玉所受苦楚更为内在。黛玉虽不闻不动,以其敏锐,对自身处境岂能不知?又岂能怪她日日以泪洗面、一味好哭? 但黛玉对金钏儿之死不是没有看法。四十四回,承前回鳳姐生日,宝玉却一大早没了人影,很晚才归,此回一开始就写,众人看演《荆钗记》,演到《男祭》一句上,林黛玉就说,王十朋不通,“不管到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做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儿。宝玉到底去哪里只他一个人晓得,但凭黛玉之灵窍、宝钗之善体察,是能够猜测宝玉做什么去了。此处也含蓄道出两人对宝玉的关注。宝钗不吭声,是不想表明态度;黛玉以机锋敲打宝玉“不通”,实则能理解宝玉尽情之心,也表明在对待金钏儿之死上,黛玉与宝玉是心意相通、满含悲伤的。只宝玉关注的是对金钏儿的愧疚,而黛玉关注的是宝玉的心。黛玉的心思是随宝玉的起伏而起伏的。祭金钏儿,黛玉知晓;七十八、七十九回宝玉祭晴雯,念诵《芙蓉女儿诔》,恰又被黛玉听见,她“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以此,可反衬出黛玉对金钏儿之死的态度。宝黛性情相通,从祭金钏儿、晴雯上可见。 晴雯之死 晴雯是个俏丽的丫鬟,像花儿一样,静静地盛开在大观园中。晴雯模样俊美,性格爽直,言谈锋利,针线鲜亮,样样出色。晴雯虽好,但命运无常,她“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正欲开放的时候,风欺雨逼,终致香消玉殒。 晴雯之死,书中有明确的表述,判词中道:“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芙蓉女儿诔》中说“鸠鸩恶其高,薋葹妒其臭,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判词和诔文表述不同,其意思却是一样的:风流灵巧招人怨恨,最终因毁谤而早逝。 晴雯之死,是个纠结不清的话题。为何招人怨恨?怎样遭人谗陷?读者的理解很不一样。曹公笔下的人物,坏人不是全坏,好人不是全好,优点和缺点同时并存。读者理解红楼人物的时候,很难完全做到全面、深刻、贴切,所以各执一词,各唱一调,甚至“红迷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笔者以为,晴雯之死有四个方面的原因,一是言辞犀利、与人结怨,二是木秀于林、薋葹嫉妒,三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四是孤苦无依、香消玉殒。四个原因共同作用,缺少任何一项都不符合晴雯的特征。晴雯之死,既是个人悲剧,也是社会悲剧,既是个性悲剧,也是人性悲剧。读者在惋惜的同时,更应该多一些明鉴,透过故事情节,看清人性本质。 一、言辞犀利、与人结怨 晴雯聪明伶俐,做事爽快,反应敏捷,很得贾母和宝玉的喜爱。宝玉因贾政要考核功课而焦急夜读,外面突然惊呼有人翻墙,晴雯立即声称宝玉受到了惊吓,不能正常读书,帮宝玉巧度难关。 晴雯聪明是聪明,却有急躁的缺点,头脑一热,做事不加思考,既容易说错话,也容易办错事,更容易得罪人。晴雯因莽撞吃过不少亏,可惜的是,她没有从中吸取经验教训,故我依然,很少想着做事的方式方法和行事的目的结果。 1、快人快语 枫露茶事件中,作者运用对比手法,着重刻画出晴雯、茜雪、袭人三者的表现不同。宝玉问豆腐皮包子时,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拿了给她孙子吃去了。”宝玉问枫露茶时,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酒后怒起,摔碎了茶碗,惊动了贾母,贾母派人探问,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 枫露茶事件像一个考题,不同人的答案,显示了不同人的性格特征。晴雯、茜雪个性直率,说话时就事论事,直来直去,不懂得委婉和变通;袭人说话避重就轻,虽不符事实,但善意的遮掩,为的是息事宁人。袭人说话讲究方式,做事考虑结果,做人做事比较成熟;晴雯和茜雪则不然,既没考虑到讲话的方式,也没考虑到讲话的后果,直率有余,灵活不足。 枫露茶事件后,茜雪被撵,李嬷嬷也告老解事,晴雯平安无事。晴雯没有受到牵连,不是因为她处事得体,而是她侥幸免难。卑躬屈膝要不得,但妥善处理矛盾、合理维护利益却是必须的,优秀的品质和聪明的智慧,两者同样重要。 2、言辞锋利 第十九回中,李嬷嬷见宝玉房中有碗酥酪,不请自吃,晴雯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人老昏聩,做事不得体,晴雯热心告知,一片好心。但晴雯言辞锋利,话中带刺,事情没有说清,反而激化了矛盾。 李嬷嬷奶大了宝玉,到头来不值一碗酥酪,更不如丫鬟袭人,当着众人的面受此委屈,李嬷嬷情何以堪!李嬷嬷听不进劝说,拗劲把酥酪吃尽,又当着晴雯的面痛骂袭人。晴雯没趣,独自含气卧床去了。李嬷嬷把所有的怨气都发向了袭人,袭人隐强示弱,取得大家的同情和帮助,幸有凤姐半路赶来解围,一场风波才就此平息。 此处,袭人说了两句名言,一句是:“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再一句是:“别为我们得罪人,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袭人知道隐忍,知道躲避是非,处事能从长远考虑,这些都是晴雯所没有的,在为人处事上,袭人相对来说更成熟。 晴雯口齿伶俐,反应敏捷,赢在了气势上,输在了结果上。晴雯和李嬷嬷、袭人、碧痕等多次有过语言冲突,有的还相当严重,晴雯的口舌之利,招来的不是福报,而是不满和嫉恨。因着贾母的原因,因着宝玉的偏爱,别人不好把晴雯怎样,一旦风向改变,时机来临,她们对晴雯的反攻将肆无忌惮。 3、迁怒于人 二十六回中,晴雯与碧痕拌嘴,正没好气时,宝钗走来,与宝玉有事无事地闲聊。晴雯便把气恼转移在宝钗身上,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一语未了,偏又有黛玉敲门,晴雯越发动气,也不问是谁,便说:“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黛玉喊叫,声音太弱,晴雯也不去细听,只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晴雯病急气躁,先骂医生的药不见效,又骂丫鬟们偷闲钻沙去了。篆儿听到后赶忙进来,被晴雯痛骂一顿;坠儿怯怯地蹭了进来,晴雯想着坠儿偷虾须镯的事,一边骂,一边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又赶着宋嬷嬷把坠儿的娘叫来,把坠儿撵了出去。坠儿的娘嗐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三十一回中,晴雯失手跌了扇子,宝玉小题大做,滥发脾气,晴雯以怒对怒,不甘示弱。袭人过来解劝,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 心中不快,能忍则忍,实在不能忍,发泄一下也无不可。晴雯刚直,向来忍不住气,这也不为过。晴雯火气一上,不管是什么人,不管是什么话,不管是什么后果,怒不可遏,任意泼洒,毫无考虑,只图痛快。迁怒于人的危害极大,把不相干的人牵扯其中,得罪了别人也没觉察到,长此以往,谁还愿意和她做朋友呢? 4、好揭人短 言辞犀利,话中带刺,是言语交流的大忌。晴雯在言语中犯下的禁忌还不止这些,她还有揭人短处的不足。黛玉曾嘲笑湘云口齿不清,称二哥宝玉为“爱哥哥”,这是玩笑打趣,是语言幽默,大家一笑而已。晴雯的揭短行为,既惹人反感,又招人记恨。 宝玉和晴雯因跌落了扇子而争吵,袭人劝解反遭晴雯奚落,袭人退让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 宝玉吵过就好,主动找晴雯说话。晴雯要洗澡去,宝玉要一同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 晴雯、袭人、碧痕同是宝玉身边的大丫鬟,晴雯心直口快,说话口没遮拦,伤及袭人、碧痕的颜面,却不自知。晴雯揭人隐私,别人除了记恨,便是防范,甚者还会寻机报复。葫芦庙出身的门子因知道贾雨村的底细而被雨村找个因由发配,袭人、碧痕奈何晴雯不得,但那些“和园中不睦的”,岂会就此善罢甘休! 5、轻上严下 宝玉孝心发动,派秋纹给贾母、王夫人送桂花。贾母高兴,赏了秋纹几百钱,王夫人自以为增了光,赏了秋纹两套衣裳。秋纹且炫且喜,晴雯却不以为然,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晴雯的话是对着袭人去的,偏偏秋纹不知底里,非要晴雯说个明白,引得众人嘲笑袭人是“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太太赏袭人和秋纹衣服自有她的道理,没必要针对晴雯,毕竟怡红院中的大丫鬟不只她们三个。晴雯自认受了软气,这是晴雯太敏感、想多了的缘故。晴雯的话,不但表达了对赏衣之事的不满,还流露出对王夫人的轻视、对袭人的蔑视、对秋纹的傲视。 晴雯的严厉,颇让人忌惮。小丫头从睡中惊醒,居然能被她吓哭;坠儿偷窃,居然被一丈青戳手;婆子们犯错,晴雯发狠道:“都撵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袭人见婆子央求的可怜,不忍心处治她们,晴雯却道:“理他呢,打发去了是正经,谁和她去对嘴对舌的。”晴雯看不惯别人,却不知道也有人看不惯她,有一次,晴雯骂丫头被王夫人看见,事后,王夫人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 晴雯做事,以身作则,严格要求,这些都是她的优点。但做事过于简单和粗暴,严格要求变成了严厉苛求,不能考虑到别人的难处,不能宽容别人给出路,最终激化了矛盾,引起众人不满,惹得众人怨恨。 二、木秀于林、薋葹嫉妒 1、害人之心 聪明伶俐的晴雯深得宝玉的偏爱,但高标见嫉,越讨人爱越有人妒,而且爱有多深妒有多深。晴雯锋芒外露,不知掩藏收敛,更由于言语犀利,得罪人较多,所以,风流灵巧招来的不是福报,而是毁谤。 婆子们人老昏聩,慢慢老去,逐渐淡出权利的核心,她们心有不甘,总是在暗处害人。湘云曾向宝琴说过:“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 王善保家就是一个害人的人,她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她,心里大不自在,便要寻她们的故事,从而打击陷害。王善保家找不到机会,偏偏绣春囊事发,人性中的阴暗和险恶找到了温床,王善保家开始了疯狂的报复。 2、耳听眼见 王善保家毁谤晴雯成功,一是晴雯失于检点,二是王善保家手段毒辣,三是王夫人轻听轻信。没有王夫人这一关键因素,王善保家手段再毒,也是搬不到晴雯的。王夫人轻听轻信,最终撵逐晴雯,其中的过程,颇耐人寻味。 晴雯被逐的第一个原因是骂别人。按理说,晴雯骂丫头跟绣春囊无关,查绣春囊怎么就牵扯到晴雯身上了呢?这里面有个偶然因素和必然因素的问题,偶然因素是王善保家毁谤晴雯的事和王夫人的记忆合辙,必然因素是晴雯多次任性发狠的事难保不被别人传扬到当家人的面前。 王善宝家控诉晴雯时说:“那丫头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公道而论,除了语感外,王善保家说的基本属实。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王善保家说了那么多,不全是诬告陷害,王善保家挑起了王夫人的忌恨,晴雯在王夫人面前失分,在所难免。 3、红颜祸水 晴雯被逐的第二个原因是勾引别人。晴雯生的漂亮,王善保家骂她打扮的像个西施,凤姐也说:“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生得好不是错,如果红颜成为了祸水,那就不是一般的错了。 王善保家控告晴雯时,王夫人担心道:“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如果只晴雯骂丫头这一件事就算了,偏又“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着担心和传言,红颜关联上了祸水。 贾母有多个孙子,王夫人只有一个儿子,宝玉是王夫人的唯一的指望。骂丫头之事,王夫人耳听眼见,不得不信;红颜祸水的怀疑在没有实证实据的情况下,王夫人因被人抓住了软肋而轻听轻信,既是被人利用,也是罔顾事实。撵逐晴雯等以后,王夫人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从王夫人的话来看,晴雯等人的“罪行”不重要,晴雯等人的去留不重要,重要的是宝玉,重要的是声誉。 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三十三回中,宝玉因琪官而被贾政笞挞,王夫人既难过又伤心,从此对宝玉格外留意。王夫人见到袭人时,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王夫人是个有心人,她早已打听知道贾环挑拨的事情,即使她不对贾环采取行动,也会从此更加注重防范。 贾母有很多孙子,独独最疼爱宝玉。王夫人只有一个孙子,却少见她对贾兰关心。母爱是自私的,王夫人已把所有的爱、所有的关注都放到宝玉身上了。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影响到宝玉的安危和声誉,王夫人都不会等闲视之。笞挞事件以后,王夫人的防范意识变得极为敏感。 绣春囊事发,和宝玉无关,和晴雯也无关,是王善保家煽风点火、拨偏方向,把矛头转向晴雯。王夫人说:“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王夫人可以容忍晴雯的轻狂,但绝不容忍晴雯把宝玉“勾引坏了”的可能。 绣春囊事真,晴雯“勾引”宝玉事假,王善保家诚心陷害,王夫人偏听轻信,晴雯的“勾引”罪居然弄假成真。所谓的“勾引坏了”,不过是“倘或”,不过是“有人指宝玉为由说”,究竟有没有,王夫人不在意,王夫人在意的是可能,采取的是防范。 晴雯被逐,原因是多方面的,说到根本,还是一个“莫须有”。晴雯言语犀利是事实,绣春囊存在也是事实,因绣春囊事起而牵扯到晴雯,并最终驱逐出大观园,完全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晴雯含冤罹难,王善保家是处心积虑,王夫人是罔顾事实。 四、孤苦无依、香消玉殒 1、童年流离 晴雯是赖大家用银子买来的,转卖到赖大家手里的时候,晴雯才十岁,记不得家乡,也记不得父母。晴雯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一个姑舅哥哥流落在外,她又央求赖家把表哥买进来吃工食。晴雯被卖的原因书中没有交代,或许是像英莲一样,被人牙子拐卖,或许是像袭人一样,父母因急需要那几两银子而自卖,其他,或许是家庭因遭灾而发生变故。 十岁的晴雯个性伶俐模样标志,赖嬷嬷喜欢,常带在身边,贾母见了,也喜欢不已。赖嬷嬷把晴雯敬献给了贾母,贾母又把她转赠给了宝玉,自此,晴雯过上了安稳的生活。或许是生来聪明,或许是本性要强,伶俐标志的晴雯,还有着“嘴尖性大”的特点,这个特点最终影响了她的命运。 2、孤苦无依 晴雯被逐,举目无亲,唯一的姑舅哥哥多浑虫除了吃酒其余一概不闻不问,多浑虫的老婆灯姑娘恣情纵欲、不过日子,被逐的晴雯便安身在这样的人家。晴雯十岁被买来送进贾府,十六岁被贾府冤枉驱逐,记不得父母的音容,尝不到家庭的关爱,十年的流离苦楚,六年的畅心欢笑,此处已是她生命的尽头。 晴雯被逐时已经病重体弱,宝玉探望时,“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见了宝玉,晴雯哽咽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 宝玉端来茶,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茜雪因枫露茶被撵,晴雯因“勾引”人被逐,茜雪在后文再次出场,晴雯则自此夭折。晴雯含冤,心意已凉,更兼又受了风,受了哥嫂的歹话,病中加病,无人照料。晴雯被逐,“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除了宝玉,谁还会怜惜她! 3、死不甘心 宝玉偷偷探望晴雯,问她有什么要说的,晴雯呜咽道:“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 晴雯好似一块晶莹的美玉,虽有瑕疵,但瑕不掩瑜。晴雯口齿伶俐,得罪了很多人,这只是她招人怨、遭毁谤的原因,而不是她被逐的原因,晴雯被逐时根本就没有明确的“罪名”。换而言之,是王夫人受人蛊惑,为着宝玉的原因,以“莫须有”的罪名,无情地把晴雯等驱逐出去。 晴雯死亡的直接原因是被逐后又病又气、缺少照管,根本原因却是“遭人毁谤,含冤被逐”,王夫人没有害死晴雯的想法,但晴雯确实是因王夫人驱逐而死,正应了那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话。晴雯品性高洁,心地无尘,不知道人心险恶,不知道自我保护,因口舌之利招来谗害,以“莫须有”的罪名被人驱逐,晴雯之死,死不甘心。 五、人性之悲、社会之悲 晴雯心性高洁,敢爱敢恨,聪明伶俐,心地无私,有着近似完美的人性。同时,晴雯遇事急躁,脾气火爆,言语尖利,处理事情简单粗犷,有着不太完美的个性。晴雯是一块有着瑕疵的美玉,所以,宝玉欣赏她,宽容她;袭人了解她,忍让她;麝月体贴她,箴劝她。 曲高和寡,高标见嫉,真正理解晴雯的人并不多。在王善保、王夫人以及那些“和园中不睦的”人看来,晴雯的“风流灵巧”不是品性上的美,而是个性上的恶;她们无视晴雯品性上的高洁和高尚,只专注纠结晴雯个性上的不足和瑕疵;她们所体现出来的,不是个性上的不足,而是人性上的恶毒。 鸠鸩妒其高,薋葹恶其臭,晴雯心里过于高洁单纯,不懂得人性和社会中还有一种品质叫阴暗和险恶。个性不够完美,既不愿同甘低俗,又不懂低头退让,宁折而不弯,这是一种勇气,也是一种悲壮。孤直高洁遭人嫉妒,无辜罹难受人驱逐,晴雯之死,既是个性上的悲剧,也是人性上的悲剧,既是个人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 曹公善于刻画,通过刻画个性来表现人物,通过刻画人性来反映社会,其笔下的人物个性丰满、形象逼真、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红楼梦》是经典中的经典,如果把“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赠给它,那焦大和晴雯就是太史公笔下的屈原和贾谊。 鸳鸯之死 在《红楼梦》这部经典名著里,鸳鸯是“首席大丫鬟”,因为她伺奉的主子是象征着贾府最高统治者的贾母,贾府像她这样月银一两的丫鬟有八个,而鸳鸯位居第一。贾府的规矩非常大,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当中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伺候长辈的仆人,晚辈见了,也要表示尊敬。譬如,鸳鸯到王熙凤屋里去的时候,凤姐和贾琏都得赶紧站起来,要给她让座,凤姐还叫她“鸳鸯姐姐”。其实,凤姐的年龄大概要比鸳鸯大,只是为了表示对她非常客气而已。表面上看,鸳鸯所享受的礼遇,委实要高于其他的大丫鬟们。 因为是贾母的贴身大丫鬟,所以鸳鸯的一切活动都是围绕着贾母这个中心展开的,她的地位、身份、分工,决定了她的一切都属于贾府,属于贾母,没有属于个人的人身自由。但在依附于贾府、依附于贾母的生活圈子里,鸳鸯还是显得很强势,很体面,甚至很威风。譬如,在整个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第四十回里,就集中体现了她的风度、风采和风光。 王熙凤和鸳鸯同时发现了刘姥姥身上的笑星天分,决定上演一出好戏,逗贾母和众人开心。这个时候,李纨善意阻止,遭到鸳鸯抢白。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听了不解。凤姐儿却知说的是刘姥姥了,也笑说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的商议。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鸳鸯笑道:“很不与你相干,有我呢。”李纨是什么身份?那是主子奶奶,凤姐儿尚且不敢就驳回,鸳鸯却发话了,跟你没关系,一切有我担着呢。这口气,也忒大了点。不是吗?鸳鸯不过是一个下人,一个丫鬟,就敢把主子奶奶给顶回去了。更令人意外的是,这句话一出,李纨只好沉默了。明摆着,鸳鸯压过了李纨。 后来写吃饭,也可以看出来鸳鸯的不一般。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鬟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伺候。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鸳鸯偏接过麈尾来拂着。丫鬟们知道他要撮弄刘姥姥,便躲开让他。这段描写点明的是鸳鸯的身份,鸳鸯虽然还是贾母的丫鬟,但已经是不干粗活的丫鬟了,类似于贾母的总管了,总理贾母的一切事务。这个身份,说低也低,到底还是个下人;说高也高了,因为她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贾母。 再后来写饮酒,行酒令的时候,就更是登峰造极了。凤姐儿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凤姐儿便拉了鸳鸯过来。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钟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这段话其实表现的是贾母对鸳鸯的依赖,这种依赖一旦形成,鸳鸯的地位就越加巩固了。所以,因为行令的缘故,作为丫鬟的鸳鸯居然可以和主子们坐在一桌,而且可以说出“不论尊卑,惟我是主”的话来。 鸳鸯是个“家生子儿”,父母在南京为贾家看房子,哥哥是贾母房里的买办,嫂子是贾母房里管浆洗的头儿。虽然她是贾母的红人,但她自重自爱,从不以此自傲,仗势欺人,因此深得贾府上下各色人等的好感和尊重。她长得蜂腰削肩,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有几点雀斑。总体上来看,瑕不掩瑜,她的长相还是挺好的。——这就难怪贾赦对她动了心思。 贾赦看上她,非要纳她为妾,让邢夫人、鸳鸯的哥嫂来劝说她,威逼她,但她坚决不从,冷嘲热讽对她嫂子说:“难怪成日间羡慕人家的丫头做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的舅爷;我要是不得脸,败了时,你们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她鄙视贾赦的为人,坚决拒绝给他做妾:“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贾赦一听鸳鸯不肯屈从,就以断绝她的一切生路进行威胁:“我要他不来,以后谁敢收他?凭他嫁了谁家,也难出我的手心。”鸳鸯面对这样的威逼,还是毫不动摇,她当着贾母等众人的面,铰发立誓:“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贾赦是何等人?他是贾母的长子,其父贾代善爵位的承袭者,在贾府的地位仅次于贾母,是贾府男性中第一位的主子。鸳鸯却敢于如此蔑视主子的“赏识”,坚决反抗主子的迫害,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贾母死后,她自知逃不出贾赦等人的手掌,便悬梁自尽了,不惜用生命来坚持自己的清白。她虽然无法摆脱奴隶的枷锁,但她以死保住了自己的清白和自尊,这是任何一个权势者都无法剥夺和玷污的。鸳鸯虽为一介卑微丫环,却毫不为富贵所惑,不向权势低头,保住了自己冰清玉洁的身子,其人格品行,实在可歌可泣。因而,她在被称为贾府“四大丫鬟”之一的同时,还被称为“四大烈婢”之一。 无论历史上,还是现实中,很多人,就是靠着做主子的奴仆(包括秘书或司机)渐渐强势起来,一步步改变自身命运,爬上高位的——这几乎是古今中外一条成功的捷径。一个大家族,其实就是一个国家、一个社会的缩影,其间的生存之道,智慧谋略,大抵也是相通的。所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许多洋洋大观的道理学说,都被《红楼梦》艺术化、形象化地诠释解说尽了。虽然,这些都深藏、渗透、表现在家庭琐事、待人接物、卿卿我我、喜怒哀乐等人情世故的情节,甚至是细节的具体描写里,却也闪烁着人类智慧的灿烂光芒。 在《红楼梦》里,在曹雪芹笔下,在鸳鸯这个特定的艺术人物身上,我们可以读到许多通过反映人生价值、生活感悟、艺术品位、人性人心、主流意识、市井文化等等的实际描写,所形成的实践经验、概括总结和真理真义来。 贾母房中丫环们的名字,个个都体现了她老人家的审美意识,鸳鸯鹦哥珍珠琥珀,以现在的我们看来,是很俗的,但也不乏朴实,叫起来顺口,还带着几分喜庆。这一房里的丫环,没有文绉绉、酸溜溜的无病呻吟,鸳鸯打小就没有识文断字的机会,没有文化,比起后来叫了紫鹃的鹦哥和改名袭人的珍珠这两个姐妹,她要“俗气”得多,却也“本色”得多。 《红楼梦》里一向是声如其人,鸳鸯说出的大多是市井俗话,歇后语一串接一串。宝钗说凤姐嘴里都是市井俗话,因为不识字,少了学问的提点,但其实俗有也俗的妙处,市井语言自有其活泼生动的生命力。譬如,鸳鸯抗婚时赌的那个誓:“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真真是别开生面,纵览全书,只有贾宝玉对林妹妹的那个“驮碑”的誓言堪与相比,而要论起干净利落,鸳鸯还要更胜一筹。 因此和那位“九国贩骆驼”的嫂子吵的那一架,必须得是鸳鸯吵起来才好看。同样处境,换了袭人,也许会被气哭然后说不出话;如果是晴雯,可能会暴跳如雷口不择言;假如是麝月(怡红院最佳辩手),倒是会吵得更缜密些,不至于被情绪操控,给对方留下“当着矮人说短话”的把柄。只有鸳鸯,才能把这一架吵得一泻千里痛快淋漓:“一家子都成小老婆”,骂得漂亮,删繁就简,入木三分。同样是丫环吵架,芳官骂赵姨娘那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的也够泼,但那是孩子气的闹,不比鸳鸯这一骂,骂出了身为大丫环的阅历和见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见识的高低,和识不识字是不是文盲,委实关系不大。 说鸳鸯俗气,也许有人会举“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作为反例。身为令官的她,那几句“酒令大如军令”说得颇具文采,但这个骨牌副在当时也不算太高雅的酒令。身为贾母的贴身丫鬟(生活秘书),安排好上司的日常娱乐是工作内容之一,所以打牌行令诸多游戏,在鸳鸯可能都是高手,并不等于她具有文化人的“艺术细胞”。市俗不等于平庸,能在丫环队里拿到荣府一等高薪,摆平阖府那一干尖牙利爪的妈妈们,鸳鸯绝对有才干,只是她的才干是务实的而不是审美的,是被局限于她自身特定的生活圈子里的,没有充分施展的机遇。 也就是在大观园的这次酒筵上,鸳鸯、凤姐、刘姥姥完成了包袱不断的即兴喜剧段子,提议拿刘姥姥当“篾片”的是鸳鸯,与她合谋的是凤姐,通透的刘姥姥未必不知自己被当成了取乐的对象,却也欣然配合。鸳鸯凤姐是在践踏刘姥姥的尊严吗?刘姥姥是为了打秋风胁肩谄笑吗?站在旁观者的立场来看,似乎确实如此。取悦贾母的这场表演,不怎么风雅,也不高尚。但不妨把书往后翻几页,看看谢幕之后鸳鸯凤姐等人是怎么和刘姥姥相处的,你会发现,比起那些不谙世事的公子小姐们施舍下来的高冷同情,她俩(也包括贾母)在对待这位“母蝗虫”的体恤中,的确包含了更多的平等意识和人情之美。 因为她们和刘姥姥有着某种可以共通的气质,都是“心有灵犀”之人。那是在洞明世事之后,抛弃了那些不切实际的矫情,只剩下为了生活而生活的技巧和本心。同样的表现是在撞破司棋幽会的那一次,鸳鸯的道德观不会超前于那个时代,所以对司棋的行为,她不可能认同更不会支持,但她给予这位姐妹的却是曲尽人情的体贴。她不是纠结在那些封建理念中的人,对她来说,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实实在在的生活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但你如果以为一个实际的人,就是没有底线,会做事不择手段,就没有志向没有风骨了,那未免会把人生看得过于简单了。其实,为什么而活,与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人格情操、思想境界的高低是两码事。鸳鸯可以算是《红楼梦》里最出色的丫环之一了,但她身上却没有什么丫环气。当然晴雯也没有,那是因为她压根就把自己当成了与小姐一般的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来看待的;袭人倒是个当丫环尽善尽美的典型,完美到把丫环活成了人生的全部。鸳鸯与她们的不同就在于,她无可挑剔地完成了丫环的本职工作,但对她来说这只是份工作而已,自己的心从未被这个身份所束缚,所羁绊。她没有作为下人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慨叹,而悲戚难过;也没有因自己是“高等奴才”,而忘乎所以,媚上凌下。 邢夫人说鸳鸯“素日志大心高”,“金子终得金子换”,所以她才被自己的老公贾赦看中。鸳鸯心高志大不错,但她的志向还真不是当姨娘,别说不当贾赦的姨娘,贾琏宝玉的她都不想当。鸳鸯真没有想当姨娘的打算,她把当姨娘的下场看得很清楚,因此既不慕那份虚荣,也不愿受那份委屈。拒婚时赌咒发誓说别说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自己都绝无想头,这不只是被贾赦挤兑出来的激愤语言,而是她的真心话。 鸳鸯是贾府的“家生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的人生就是到了婚嫁年龄由主子做主配个小厮,生儿育女,平淡终老。凭着老太太对她的看重,或能求个恩典,在有限的可能中选个尽可能好些的姻缘。贾府的奴才,日子经营好了,也有像赖家一样的,成为奴仆中的“新贵”,那也许是最理想的未来了。鸳鸯对生活的期许一直是本分的,没有更高的奢望,但很无奈,遇上个色鬼老爷贾赦,命运就只能向着最差的方向走了。 “誓绝鸳鸯偶”是鸳鸯担当主角的一段情节,是她在全书中最精彩的表现,也是她命运的最后结局。这个时候我们才发现,平时这个周全大方温暖可亲的大丫环,竟然有如此绝然的坚持。面对这样的事情,软弱点,虚荣些,也便低头了;或者隐忍些,求老太太乘着还健在,替自己的终身大事做个主,一嫁了之,以贾母之威强行打消贾赦的念头,也许事情还会出现转机。然而她却但当众抗婚,这就将自己本已无多的退路全给封死了;或者说,在做出这个举动时,鸳鸯根本没想过留下退路这回事。她虽然活得实际,但牛不喝水也别想强按头,虽然身为丫环,命运不由自主,但她宁死也不能任由强权们搓扁揉圆,而做出让步,委曲求全。——这才是鸳鸯真正的心高志大,那就是,她不想做的事,谁也强迫不了。 鸳鸯的故事至此已是结局了。经过了抗婚这一桩,前方留给她的也只有死或出家两条路可走了,在贾赦的淫威下,甚至连出家的路子也被堵死了。《红楼梦》里的女儿们大都是入了薄命司的,无论你清醒还是执迷,挣扎还是放弃。可惜了这么一个美丽、美好的女子,注定一生与婚姻无缘,与爱情无涉,却偏偏被贾母起了个“鸳鸯”这么个名字,造化真是捉弄人呀!鸳鸯之死,是那个黑暗的社会、吃人的时代欠下的又一笔血债! 司棋之死 在《红楼梦》里,司棋算不了什么重要人物,在十二钗又副册里的排名,也是十分靠后。 但是,司棋之死,我倒觉得是死得最轰轰烈烈的。 司棋是迎春的大丫头,长得“品貌风流”“高大丰壮”,与做小厮的表弟潘又安相爱。在一次园内幽会时,被鸳鸯无意撞见。潘又安害怕鸳鸯会说出此事,吓得连家也不敢回,逃走了。 从第七十一回起,渐渐掀起司棋命运的高潮。第七十二回写到司棋因被人撞破私情抑郁成病。第七十三回写司棋的春宫锦囊被傻丫头拾到,为后来搜园留下因由。第七十四回搜园,司棋被搜出与表弟传情之物,事败。第七十七回,司棋被逐。其后,第七十八回,借宝玉之口,提及司棋,曲终人散之意越来越明显。 王夫人带人搜查大观园,在司棋房中看到一件写有文字的定情信物,如果换在现代社会,这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两情相悦的人互送礼物很正常,但是在封建社会那种连脚都要包裹的年代,这种事的严重程度可想而知了。 其实,司棋的光彩恰在抄检大观园时方得以显露。突然的搜查,她和情人之间的定情之物与书信都被公之于众,先前被鸳鸯撞见吓得发抖的同棋这时反而倒是一脸的无愧和平静。 就冲她这份镇定,自己做的事自己担当的无畏勇气,也足以让人由衷钦佩了。 然而,在司棋即要被赶出大观园的关健时刻,她的主子居然视而不见,让自己的丫头被任意辱骂,而司棋在向其求情时,迎春仍然无语,平时热呼呼的主仆之情在这一刻居然是那么地冷漠,结果导致司棋被逐出了紫菱洲。 这里,无疑为司棋以后的悲惨结局埋下了伏笔。 其实以迎春的身份地位,她只要稍微向王夫人说一下情, 司棋就完全可以留在府中,大不了答应不再跟表弟来往就是了。然而,当时的结局对司棋来说却是那么地绝望,使得她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于是,在表面道貌岸然,暗里比比皆是污秽的是非之地,司棋被威逼着含泪收拾起包袱,- -步三回头地走出了荣国府。 回到清贫的家中,本想得到其母的安慰,但爱钱的母亲却对其大骂,还说什么让你到大户人家当Y头,原指望着赚钱,谁知出了这样的事,既丢家里人的脸,又少了不少的收入。甚至说再不让司棋出门了,如果她表弟来。更要把他脚都打断。因为她妈这时认定自己的外侄儿现在在司棋出了事的情况下,居然都没来看司棋一下,说明他根本就不值得司棋爱。 痴情的司棋这时仍然没有后悔,心上人没来看自己,她还帮着说好话。其实,少女的心此时应该说是彻底碎了,毕竟自己被主家逐出来不是什么光鲜的事,可那人却没有第一时间赶来看看, 你说这不令人伤心至极吗?听着母亲狠心的话,面对长辈面带狞笑地咆哮,司棋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封建社会的桎梏对司棋是残酷的,虽然她有心追逐自己的幸福,而且难能可贵地有过表白自己爱恨情仇的作为。但是,在那个历史背景条件下,仅凭-一个弱女子的力量,想要获得恋爱与婚姻的自由,无疑是难以想像的。 本来,《红楼梦》整本书都充斥着悲剧色彩。病死的黛玉、守寡的宝钗、遭中山狼折磨死的迎春、以青灯古佛为伴的惜春、魂归他乡的熙凤、远嫁的探春、遭受流言蜚语而致死的晴雯。可以说人人都有各自悲惨的一-面,可是,司棋的命运与她们相比,显得犹为痛心。因为前者毕竟都有过富贵的时候,其出身不是大小姐就是宫宦人家,而且最后的结局几乎都是因为家族利益或联姻不当引起的,换句话说她们的命运是自身能力不可抗拒的。 司棋却不同,司棋本可以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结果呢?她并未逃过悲惨的结局。 应该说,她的悲剧其实早已注定。 从书中的描写来看,司棋与表弟在花光柳影的园內幽会,她是失身于潘又安的。换句话说,司棋是大观园内,唯一一个敢于 用行动实践自己爱情的女子。试想,-一个敢于在大观园内偷尝禁果的家奴,其性情是何等的反叛和火辣,故而后来敢于拼死抗命,可见乃是性情所至,性格始然。另外,从人性获得解放和爱与被爱得以实现程度来看,司棋与大观园内其她女子相比,她又是值得的。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她的爱是轰轰烈烈的,也就注定了她的死必然也是轰轰烈烈的。 果然,在绝望的境遇中,终于发生了她以求用死来解脱的举动。具有刚烈性格特质的女子在悲剧大环境下,使她成为了更悲剧的人物。是的,水面尚有一根稻桔,谁愿了却生命。 最络塑造完成司棋性格特征的,是她死前最能体现时代悲剧的一句话: “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 说这话时,她母亲气得了不得,哭着骂着说:“ 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这时的司棋,知道最后一丝希望已被斩断,于是毅然决然一头往墙上撞去。 就这样,一个有着美好向往、脾气刚烈的丫鬟,当着世上两个唯一的亲人, 含恨而去。 之后,潘又安的死又把这一一悲剧掀到了高潮。本是发了点小财回来找司棋的潘又安,见此惨状,抬来两口棺材,“忙着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上一抹,也就抹死了”。 每读至此,这个双双殉情而死的情节,让我们久久不能平静,无不从內心深处,为封建礼教下的殉难者们感到叹惜。 许多评论者都说,司棋是反抗封建礼教、追求自由婚姻、光彩照人的正面形象,我看这个评价一点也不为过。 侯晓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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