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庆祝旧历元旦》原文阅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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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语文教学资源网 → 杂文参考 → 2018-02-02 手机版 | ||||
中国阴历新年,是中国人一年中最大的佳节,其他节日,似乎均少节期的意味。五日内全国均穿好的衣服,停止营业,闲逛,赌钱,打锣,放鞭炮,拜客,看戏。那是个黄道吉日,每人都盼望有一个更好更荣华富贵的新年,每人都乐于增多一岁,而且还准备了许多吉利话向他邻居祝贺。 不能在元旦责骂女佣,最奇怪的是中国劳苦女人也清闲了,嚼着瓜子,不洗衣,不烧饭,甚至拿一把菜刀都不肯。这种懒惰的辩论是元旦切肉就会切掉运气,洗什么东西就会洗掉运气,把水倒掉就会倒掉运气。红色春联贴满在每家门上,写着:好运、快乐、和平、富贵、青春。因为这是个大地回春,生命、发达、富贵复归的节日。 街头屋前,到处是爆竹声,充塞着硫磺味。父亲失了他们的威严,祖父更比以前和蔼,孩子们吹口笛,带假面具,玩泥娃娃。乡下姑娘穿红戴绿,跑三四里路到邻村去看草台戏。村上的纨绔少年,恣意的卖弄他们的风情。那天是女人的解放日,洗衣烧饭的苦工解放日,有人饿了,就煎年糕来吃,或用现成的材料下一碗面,或到厨房里偷两块冷鸡肉。 中国政府早已正式废除阴历新年,但阴历新年依然故我,不曾被废除掉。 我是个极端摩登的人。没有人可以说我守旧。我不懂遵守旧历,而且还喜欢倡行十三个月的年历,每月只有四个星期或二十八天。换句话说,我的观点很科学化,很逻辑化。就是这点科学的骄傲,使我在过新年时大失所望。每人都假装着庆祝,一点没有真感情。 我并不要旧历新年,但旧历新年自己来了。那天是阳历二月四号。 科学的理智教我不要遵守旧历,我也答应照办。旧历新年来到的声音在一月初已经听到了,有一天我早餐吃的是腊八粥,使我立刻记起那是阴历十二月初八。一星期后,我的佣人来借额外的月薪,那是他旧历除夕所应得的。他下午息工出去的时候,还给我看他送给妻子的一包新衣料。二月一号、二号,我得送小费给邮差、运货车夫、书店信差等等。我常觉得有什么东西快来了。 到二月三号,我还对自己说:“我不过旧历新年。”那天早晨,我太太要我换衬衣,“为什么?” “周妈今天洗你的衬衣。明天不洗,后天不洗,大后天也不洗。”要近乎人情,我当然不能拒绝。 这是我屈服的开始。早餐后,我家人要到银行去,因为虽然政府命令废除旧历新年,银行在年底照样有一种微小的提款恐慌。“语堂”,我的太太说,“我们要叫部汽车。你也可以顺便去理一理头发。”理发我可不在意,汽车倒是个很大的诱惑。我素来不喜欢在银行进进出出,但我喜欢乘汽车。我想沾光到城隍庙去一趟,看看我可以给孩子们买些什么。我想这时总有灯笼可买,我要让我最小的孩子看看走马灯是什么样的。 其实我不该到城隍庙去的。在这个时候一去,你知道,当然会有什么结果。在归途中带了一大堆东西,走马灯,兔子灯,几包中国的玩具,还有几枝梅花。回到家里,同乡送来了一盆家乡著名的水仙花,我记得儿时新年,水仙盛开,发着幽香。儿时情景不自禁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一闻到水仙的芬芳,就联想到春联、年夜饭、鞭炮、红蜡烛、福建桔子、清晨拜年,还有我那件一年只能穿一次的黑缎袍。 中饭时,由水仙的芳香,想到吾乡的“萝卜米果”(萝卜做的年糕)。 “今年没人送‘萝卜米果’来。”我慨叹的说。 “因为厦门没人来,不然他们一定会带来。”我太太说。 “武昌路广东店不是有吗?我记得曾经买过,我想我仍然能找到那家店。” “不见得吧?”太太挑衅的说。 “当然我能够。”我回驳她。 下午三时,我已手里提一篓两磅半的年糕从北四川路乘公共汽车回来。 五时炒年糕吃,满房是水仙的芳香,我很激烈地感到我像一个罪人。“我不准备过新年”我下了决心说,“晚上我要出去看电影。” “你怎么能?”我太太说。“我们已经请了X君今晚来家里吃饭。”那真糟透了。 五时半,最小的女儿穿了一身新做的红衣服。 “谁给她穿的新衣服?”我责问,心旌显得有点动摇,但还能坚持。 “黄妈穿的。”那是回答。 六时发现蜡烛台上点起一对大红蜡烛,烛光闪闪,似在嘲笑我的科学理智。那时我的科学理智已很模糊,微弱,虚空了。 “谁点的蜡烛。”我又挑战。 “周妈点的。” “是谁买的?”我质问。 “还不是早上你自己买的吗?” “真有这回事吗?”那不是我的科学意识,一定是另外一个意识。 我想有点可笑,但记起我早晨做的事,那也就不觉得什么了。一时鞭炮声音四起,一阵阵的乒乓声,像向我的意识深处进攻。[1] 我不能不抵抗,掏出一块洋钱给我的仆人说: “阿秦,你拿一块钱去买几门天地炮,几串鞭炮。越大越响越好。” 在一片乒乓声中,我坐下来吃年夜饭,我不自觉的感觉到很愉快。 作者简介 林语堂(1895.10.3-1976.3.26)福建龙溪人。原名和乐,后改玉堂,又改语堂。 1912年入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在清华大学任教。1919年秋赴美哈佛大学文学系。1922年获文学硕士学位。同年转赴德国入莱比锡大学,专攻语言学。1923年获博士学位后回国,任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务长和英文系主任。1924年后为《语丝》主要撰稿人之一。1926年到厦门大学任文学院长。1927年任外交部秘书。1932年主编《论语》半月刊。1934年创办《人间世》,1935年创办《宇宙风》,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凋”的小品文。1935年后,在美国用英文写《吾国与吾民》、《京华烟云》、《风声鹤唳》等文化著作和长篇小说。 1944年曾一度回国到重庆讲学。1945年赴新加坡筹建南洋大学,任校长。1952年在美国与人创办《天风》杂志。1966年定居台湾。1967年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研究教授。1975年被推举为国际笔会副会长。1976年在香港逝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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