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追逐的，是思念——肖培东随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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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车拐进小巷的刹那，我看到了父亲！ 真的，那分明就是父亲的背影！他就骑着平时买菜拉煤气罐的小三轮车，悠悠地又很专注地在我前方。白色的遮阳帽上，有一圈斜黑线条的边，与父亲皱褶的脸以及古铜色的肌肤多少有些违和感。父亲终于淘汰了那顶戴了多年的早已被日光风雨磨去了毛边的旧草帽，我看不到父亲的脸，我想象着他放下旧草帽的不舍，还有他瞅着新帽子时的不安与羞涩，我就特别激动，仿佛我的父亲，在草野间惊走了所有的蜂蝶虫豸后，开始脱离一贯坚持的荒凉，在这个秋风渐起的清晨，融进了南飞的雁阵。父亲弓着背，被汗水濡湿的灰白汗衫，浅黑色短裤，系的也是那条在路摊边耗尽了黄昏讨价还价后买来的皮带，牢固，粗糙，系不出奢华，却能围出他幸福、稳当而祥和的岁月。 “爸爸！爸爸！”我在心底惊喜地喊着。 这个早晨你从哪儿来？你是特意在我上班的路上等我的吗？你这是要去你舍弃不下的菜园吗？三轮车上，一个饱满的蛇皮袋子悠闲地躺着，一把锄头探进塑料桶里，像一头扎进它眷念的土地，只恣意地把锄柄朝向天空…… 我开始加快速度，贴近他，又注意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似乎嗅到了父亲的气味，那是新翻的泥土的气息，那是深埋在地底层的煤炭的气息，不停滴落的汗珠，粗糙宽厚的手掌，混浊温和的眼眸，连那盛夏的烈日、寒冬的飞雪，父亲和他的岁月越来越清晰地蜿蜒在我的眼前。小巷悠悠，阳光漫过石墙，抬起轻盈的脚步，从这树梢，慢慢地走到另一树梢，然后默契地铺在地上，摩挲着他的车轮，善意地延长我可以凝视的时光。 我甚至听到他的呼吸了，和父亲一样的呼吸，清浊之间又碾过一段小路。我的视线紧紧地攫住他的背影，甜蜜又惶恐。我想他转过头来，又怕他转过头来。我知道，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一年前走了！ 他不是我的父亲，可那骑车的背影，猛然把我往父亲的故事里拉。 这个世界，竟然会有如此相像的背影！ 没准他就是父亲，我安慰自己。秋日煦暖的山坡上，父亲躺在黑暗冰冷的泥土里构建着自己的全部自我与世界。土，是足够的肥沃了，整座大山蓊蓊郁郁，看不出任何生命衰败的迹象。种子呢，总有风会吹来，还有飞倦的鸟儿会适时地松开紧衔的嘴，要不，这山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野花杂草，会有那么绚烂的苍劲、辽阔和繁茂？时间，在黑暗中永远是可以繁衍的，不再有饥饿的嘴巴让他心烦，不再有单薄瘦弱的身躯让他焦虑，他只需要专心地莳弄整饬就可以了。黑暗中，父亲的身影，单薄、执拗，像一芯火苗。弯腰，直起，歇口气，再继续……可是，父亲，终究是没有工具。那年，他走得猝然，我哭哭啼啼地把他送上山，却忘记了他的锄头，他的水桶，他的小三轮车，我忘记那里也有一个世界，等着父亲去拓荒，去开垦，去种植。从未走出过二十四节气的他，一辈子早已嵌进农谚里。那双粗糙皴裂的手，那双指甲里嵌满黑泥的手，是决然不愿无所事事地平摊在黑暗中，他该是多么欢喜为自己的新生活清除障碍，铺呈秩序。那么，今天，他一定是来寻找他的伙伴，生锈了的车铃，孤独的锄头，荒凉的水桶，还要偷闲看看久违的蓝天白云、清流暖烟……我望着，想着，笑了。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背影？ 没准他就是父亲，我鼓励自己。那么惊喜的相遇，那么悸动的追逐，我不想那么果断地否定。我太久没有这样甜蜜地依偎在父亲的背影上了。我梦得到他荒废的矿山，梦得到他威严的井架，梦得到他沉默的田地，梦得到听话的锄头，可是，多少次，那个弯曲的脊背，当我正要依靠的时候，总会转瞬变成冰冷的墙，让我一贴就醒来。普鲁斯特说得绝望：“也许只有虚无才是真实的东西。”可我总相信，我能在这世上再遇到他一次，一次。父亲，一定也会寂寞，一定也是思念深深。要不，他怎么总会在夕阳下站成眺望的树，我们的身影不出现，他绝不停止每一片树叶的摇曳，。要不，他怎么总是把自己埋在门口硕大的沙发里，苦苦等候着放学的孙儿欢天喜地地跳进他的怀抱。要不，他怎么总是在电话里絮絮叨叨，一遍遍询问我远方的天气和归来的车票。“东哦，天冷不？穿得暖不？”“东哦，亲戚送来一只鸡，喂两天，等你回来哦。”“六六考试考多少分哦？”在那条神秘幽黑的隧道里，父亲也是这样地念念叨叨。泥土自然懒得回答，花草忙着做自己的诗，树太高了，风又听不得老人的啰嗦，急忙忙地就掠过。父亲忍不住了，等不及秋月的安排，借着清风说出了回来的心事。那个晚上，他的菜园里，高高低低的蔬菜都激动得起起伏伏，等待着幸福的时刻……我想着，望着，泪了。 老人不回头，背着我，佝着身子，踩踏着远方和时光。和父亲一样，骑车的时候，眼睛也总是颤颤地望向前方。他会小心翼翼地避开鲁莽奔来的小狗，他会为四处飞窜的鸡鸭紧急刹车，身子猛地前倾的时候，嗔怪几句那些不知天高地厚径自踱步的家禽，然后慢悠悠地调转好车头。 原来，这个世界，慈爱的背影都如此相像！ 我跟着老人，幸福得像个孩子。 终于，下个路口，老人骑向另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我的父亲从未抵达。 “爸爸！爸爸！”我呆呆地目送着，努力维持住那份惊喜和满足。“我是大地的儿子，我拥有爱，同时也会拥有痛苦。”（荷尔德林诗句）今天，我通过相信这个背影来相信整个世界！ 回望身后长长悠悠的路，我轻轻叹息。我知道，这个让我颤栗的清晨，我追逐的，不是背影，而是思念。 相关链接：教师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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